他們的傳送居然沒有終點。只見一片白茫茫的光,兀那在呼嘯虛無的風中緊緊拉住胸前沾滿鮮血的慕德,伴隨著巴列斯慷慨激昂的破口大罵,足不點地的漂蕩著。
撒哈克這擊險些要了慕德的命。幸好他們身處守門人的防禦範圍內,這才卸去了大半的傷害,但是被干擾的傳送陣卻因此找不到方向和目標。
怎麼辦?兀那的額頭滲出汗珠,他們該不會困在這個沒有終點的傳送陣內…永遠沒有脫出的可能?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間,她看到一團黑暗在前方湧現。但是這團黑暗卻沒有邪惡的感覺,反而溫柔、沁涼,像是夏天的午夜,閃著點點的星光。
她還有選擇嗎?她沒有選擇。兀那伸出手在疾風中觸摸那團黑暗。那團黑暗將他們包覆吞噬,將他們從虛無中拉了出去。
***
慕德不斷的發著高燒,在昏沈中時睡時醒。他的身體狀況本來就已經抵達極限…若不是巴列斯在他體內,他可能連離開地下水道都不能。但是現在…巴列斯像是為了成為他使魔的事情大怒,再也沒有分他任何力量。
這讓他疲憊到極點、又受了重傷的身體雪上加霜,他幾乎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
不過,兀那在他身邊。好端端的、生氣蓬勃的待在他身邊。這點讓他很感到安慰,也激發出他求生的勇氣。
只是昏迷的慕德不知道,他們身在中土最神祕的暗精靈之鄉。向來孤傲的暗精靈君主,主持了盛大的祭式,將他們從迷失的傳送中引導到這裡。
雖然兀那非常感激,卻也不免滿懷疑慮。她所知道的暗精靈都沈默的信奉死神席琳,除了讓族民到中土修煉,從來不介入中土的任何事物。像是保持著一個禮貌卻疏遠的距離,觀看著這世界的一切變化,但不參與。許多種族都謠傳著,暗精靈與邪惡有著很深的淵源,甚至和魔物有著遙遠的血緣關係。
獸人的長老就曾經凝重的警告他們,不要和暗精靈交往過密,也不要輕涉暗精靈鄉。
現在,她卻被迎入暗精靈君主的皇宮,在那幽深宛如黑夜的暗精靈之鄉中。
暗精靈鄉在個廣大的地穴中,其規模不輸古魯丁城鎮。雖在地下,極高的石頂卻有著宛如星光的魔法石英閃爍,加上城內晶瑩通亮的魔法火把,讓這個地下城出現一種初晚的美麗景象。
能夠駐守在暗精靈之鄉的居民,多半是有職者,其他是侍奉有職者的平民。她不知道,暗精靈君主發出諭令,要有所在外的暗精靈,不論有職無職,皆返回王都。所以原本空曠寂寥的王都擠滿了熙攘的人群。
暗精靈的首相大臣們忙著開闢地穴,駐紮重兵,一批批的安撫回鄉的百姓。而賢者們正在討論設計廣大的咒文防禦陣,希冀能夠將暗精靈之鄉隔絕於人世中。
她只覺得整個地下城充滿騷動不安的氣氛。雖然暗精靈天生沈靜不動聲色,但是街道上迅疾的行人,宮女們有禮卻疏離的對待,還有大臣們掩藏在冷漠之下的疑慮眼神…讓她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
看顧著昏迷不醒的慕德,她的心裡充滿了疑惑、不安。但是只要有地方可以讓慕德養傷,就算是魔獸巢穴她也不會吭一聲的。
就在第十天,慕德終於睜開了酒紅色的眼睛,他茫然的轉動頸子,像是在尋找什麼。
他又看不見了。兀那心裡湧起一陣酸楚,「我在這裡。」
慕德將臉轉向她,露出虛弱卻溫柔的微笑,「…兀那。」他低語,闔目進入真正的睡眠。
按了按他的額頭,發現他終於退燒了。她鬆了口氣,幾乎癱軟下來,這才知道,這些天她繃得多緊。
「他脫離了險境。」這些天負責照顧他們的女官走過來,看了看慕德,「兀那大人,君主請您過去一晤。」
兀那狐疑的看了看女官,但還是站了起來。她很不放心…但是,暗精靈君主救了他們是事實。若是君主要她的頭顱當報償,她連眉毛都不會皺一皺。
他們很麻煩,兀那知道。雖然不知道那個妖魔化身的古魯丁領主為什麼執意要他們的命…但是古魯丁名為城鎮,事實上擁有比王國還廣大的領土、更強盛的軍隊。連職業公會都對古魯丁領主恭恭敬敬…暗精靈君主救了他們,等於和一個強大的勢力為敵。
她不懂。她不懂為什麼君主要救他們。
兀那默默的跟在女官的身後,往君主的寢宮走去。在宮殿裡和一群士兵擦身而過,不知道是誰,低沈的說,「回去!獸女!不要待在這裡給我們帶來災難!」
女官猛然停下來,嚴厲的對士兵說,「住口!君主的貴賓是你們可以這樣詬誶的?且在異族貴客面前這樣無禮…豈不是讓人看輕我們暗精靈的驕傲?災難當前,不可折兵損將。且自傷臉頰,找你們小隊長領罪去!」
一個高大沈默的俊逸暗精靈默默的拔出短刀,從左到右在臉頰畫了一刀,默默的行了禮,鮮血淋漓的和同隊安靜離去。
女官緩和了些,「請貴客原諒士兵無知。」
兀那默默的點頭,心裡卻更迷惘。她和慕德只是非常平凡的有職者,若說有什麼錯處,不過是不該未經公會私傳技藝。為什麼弄得好像他們是什麼災禍的根源?她懷著滿心的不解,跟著女官進入了君主的寢宮。
意外的,君主的寢宮非常簡樸,廣大的殿室,顯得籠著紗帳的床很渺小,但是寬大的書桌和宛如圖書館的書架,讓這裡更像是書房而不是寢室。
埋首在卷宗底下的,是暗精靈君主。她秀逸的臉龐有著一絲嘲諷和疲倦,幽遠的眸子像是深不可測的雪湖。
是的,暗精靈君主是女性,卻拒絕別人稱呼她是女王。她穿著半新不舊的白長袍,散著銀白的頭髮,全身的皮膚是灰黑色的,卻發著金屬銀般的光澤。潤澤的唇角噙著笑,卻沒有歡意。
女官默默的告退,兀那照著獸人最尊貴的禮儀行禮,卻讓君主止住了,「行了,就我們倆,行禮給誰看呢?坐吧,兀那小姐。」
她坐了下來,臉孔有些僵硬,「我並不是什麼小姐。」
「那正好,我可以把煩死人的禮儀省下來,兀那。」君主打了個呵欠,風情萬種的伸了伸懶腰,「妳也不用叫我君主,就叫我的名字吧,我叫夜輝。」
兀那大出意外。她生長在一個紀律嚴明的種族,對於長輩都擁有發自內心的恭敬,就算是個異族君主,她也擁有這樣的禮儀自覺。
見她半晌不出聲,夜輝眨了眨眼,,「怎了,兀那親愛的,叫不出口?」只見她媚眼微觴,千嬌百媚的笑了起來。
兀那不禁狼狽的紅了臉。真是…非常美麗的君主啊。美得不分性別,都會對她傾慕。「…夜輝。」
「是了,這不就好多了?」夜輝托著腮,「那惡魔附體的先知好些了嗎?」
「承您關心,他燒退了。」兀那有些不自在,她向來不容易對人打開心防,卻沒辦法同樣冷淡對待星輝。她模模糊糊的了解,星輝有著極高的法力。這法力深沈到看不出善惡,卻不自覺的影響著身邊的人。「非常感謝您救了我們…雖然我不了解您為何願意伸出援手。」
「救了你們?呵。」夜輝玩著手底的羽毛筆,「我是救了你們嗎?說不定,你們在傳送中迷失還幸福些呢。坦白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將你們這兩個燙手山芋接過來。」
她凝眸看著虛空,許久沒有說話。
良久,夜輝才譏諷的笑了笑,「不然呢?人類還沈溺在酒醉金迷的物質中,矮人只知道賺錢,你們族裡還隔著一層大海。銀白精靈麼…巴不得什麼骯髒事兒都別沾上…看起來只有我能接手,不是麼?」
夜輝轉了轉眸,那雙深藍得近乎黑的眼睛,有著粲然的光,「我的族人從創世以來,都緘默的服侍黑暗和死亡。黑暗不是邪惡、死亡也不是邪惡。這兩者都超乎邪惡…只是自然而已。正因為我們緘默的服侍,所以我們也對黑暗了解的比較深。所以,我也比別的種族要稍微了解一點未來的命運。」
「黑暗時代嗎?」兀那呆了一會兒,脫口而出。
「果然妳是知道的。」夜輝有些意外,「妳知道多少呢?」
「事實上,我只知道這四個字。」兀那顰起眉,「您…知道詳情嗎?」
「我算知道嗎?哈哈哈…」夜輝笑起來,「我會把你們接過來,就是想知道黑暗時代的真正意義…」
兀那悄悄的鬆了口氣,原來如此。「您會後悔救我們嗎?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後悔?為什麼?連神也不知道的事情,我卻了解了一些,受益匪淺呢。」夜輝將長髮挽起來,「我知道該為你們做什麼…我將幫妳織一張壁毯。」
「什麼?!」兀那張目結舌。
「是的,我會花很多年的工夫去織這張毯子…等我完工,就會送到妳的家鄉,掛在你們神殿的殿堂之上。若是妳要答謝我的救命之恩,就答應我,等妳當上族長,成為獸人君主以後,將壁毯掛在神殿的大廳。」
兀那沈默了一會兒,「…我未必當得上族長。」
「若有那一天,請不要忘記我的禮物。」夜輝心平氣和,「還有,請妳記住,不要仇視黑暗。」
「我是火神的兒女。」兀那驚訝了,「黑暗於我們就宛如…」
「仇敵?妳確定火神就厭惡黑暗嗎?沒有光就沒有影。妳要放開妳的心胸…接納黑暗。妳要排除的是邪惡,不是黑暗。而且…什麼是邪惡呢?妳要能夠區分真正的邪惡…」夜輝坐在織機前面,「好了,妳去吧,我該開始工作了。」
兀那迷糊了。暗精靈說話半像預言半像啞謎,她摸不著頭緒。但是夜輝開始投梭,辛勤的織布,不再與她說話。
她站起來,默默的行了禮,轉身要走出去。就在她打開門的那一刻,夜輝開口了。
「不要排斥黑暗。」
狐疑的望著睿智的暗精靈君主,她點了點頭,關上了沈重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