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都城安頓下來,瀲灩依舊勤苦用功。她記心好,又很喜歡學習新事物。她一直認為,萬法同源,就算是這個時候不懂,記起來往往在別的知識中就有類似的領悟衝擊,原本不懂的就會懂了。
以前在半妖那兒使用電腦,就有知識零碎的苦惱。搜尋引擎和網路雖然方便,但缺乏系統性。她想要系統性的學習,發現還是紙本書最好。
這對幻影咖啡廳的眾生來說,這樣的要求真是小菜一碟,簡單得很。要不是顧慮到會塞暴咖啡廳,把整座中央圖書館搬來都成。既然瀲灩只是要求借閱,自然有人去搞定,甚至還有從紅十字會的大圖書館偷搬來整套的裡世界史供她參讀。
她像是一隻蠹蟲,辛苦的啃著書,專心一致的。她想要認識這個異界,就必須從一個點開始。列姑射島的裡外歷史無疑是個好的起點,她就這樣一頭栽進知識的海洋。
反正離她能夠修煉的時間還有幾年,她只需要每天花點時間複習武藝和練練內功,剩下的時間,正好設法解開她的疑惑。
她忙的很充實,就沒那麼留心鄭劾。好不容易安定下來,鄭劾不像她這麼愛啃書,只一意修煉,她也就隨他去了。
直到鄭劾差點走火,她才感到事態嚴重。若不是上邪魔力深厚,硬把他護回來,恐怕成了廢人。雖然搶救得宜,但鄭劾還是因此生了場大病,讓瀲灩擔心不已。
「…你做什麼這麼急呢?」看著躺在床上,面白氣微的鄭劾,她深深難受起來。「你又不是第一天修道,需要這麼急躁?還急到要走火?」
他不吭聲,只是閉著眼。瀲灩也耐著性子坐在他身邊,等他開口。
好半天,他才聲如蚊鳴的說。「…我不是躁進走火…」
「那是怎麼了?」瀲灩握著他冰冷的手,「你不說,就是心底一個結。這個結不解開,對你修煉會有很大的妨礙。」
「…修煉,做什麼用?」他心底千頭萬緒,說不出那種幽微痛楚的心情,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我、我白活了近萬年…」他哭了出來,又大咳了好幾聲。
換做一個人絕對聽不懂他說什麼,瀲灩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這可憐的孩子一輩子沒當過凡人,不曾有過七情六慾。現在倒過頭來當凡人,開始知道他白活了那麼久的時間,痛悔他的所有損失。
譬如狐王,譬如上邪。「情」將他衝擊的太大,回觀過往,只有一片空白。
「傻孩子。」瀲灩嘆了一聲,「你只瞧見情的好處,沒見過情為惡起來是多麼污穢。但也難怪你,你連凡人都沒做過,自然覺得樣樣都是好的。」
鄭劾停了哭泣,愕然的看著瀲灩。「…妳大哥,待妳壞嗎?」
瀲灩不禁苦笑,「鄭劾,大哥待我好。但我在人世打滾那麼多年,前半生是個花魁。你說我知不知道惡情有多污穢?」
他沒了言語。坦白說,他早就知道瀲灩出身青樓。可憐這個連凡人都沒當過一時半刻的修道者,還只在書本裡看過青樓是什麼。
這樣一個生來就是要培養成掌門人的修道者,又怎麼會讓他看到什麼風花雪月?「…花魁,又怎麼啦?不就是陪人喝酒嗎?哪會有什麼惡情?」
瀲灩瞪著他,覺得他們一定有很深的誤會。「你不知道花魁是幹什麼的,又何必口口聲聲說我是妖女?」
「妳養了一大票出去報仇的血腥弟子,當然是妖女啦。」他不懂這有什麼好問的,「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妳不懂?還特別去收苦大仇深的女子,邪門成這樣,怎麼不是妖女?」
瀲灩微張著嘴,定了定神。想想他生活得那麼正氣凜然,戒守完全,不懂也是應該的。但他這樣,又讓她非常哀傷。
想了想,瀲灩用最簡單、輕描淡寫的說法告訴了他,鄭劾眼睛張得越來越大,越無血色。
「…這是妳喜歡的生活?」
瀲灩苦笑,「你喜歡天天跟不同女人睡覺?不管那女人想幹嘛你都不能拒絕?若不是被賣入青樓,誰會喜歡?」
他說不出話來,「…難、難道,其他人是因為這樣才說妳是妖女?是…」他說不出來,更難聽的說法還有,但他怎麼對著瀲灩說?
「那當然。」瀲灩漠然,「修道者通常有好家世,像我這種青樓倡伎絕無僅有,沒得敗了修道者的面子,自然是妖女。」
鄭劾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又不是妳願意的,妳…他們…唔…」太過激動導致內息混亂,他差點又吐血。
「鄭劾,別激動。」瀲灩反握他的手,「怎麼了?又不是人人如此。大哥疼我,你也當我個人看,那些蠢貨理他們做什麼?我從不難過,你也別難過,好不好?」
她寬慰鄭劾好一會兒,鄭劾還是吐了幾口淤血,才覺得內息順暢些。緊緊抓著瀲灩的手,他又傷心又懊惱,覺得過去的自己非常無知,又驕傲自大。空自修煉了幾千年,其實什麼也沒修到,錯失了許多,也錯待許多。
看他這麼傷心,瀲灩的心也軟了下來,長歎一聲。「至情成蠱,惡情污穢。我也不是生下來就這麼乖滑,吃了不少虧,上了不少當才磨練出來的。小時候越蠢,摔的跤越多,長大就越聰明。這些你要自己領悟,看別人是看不來的。」
「…我、我…」他哽咽了一下,「我什麼都沒有了…」
瀲灩知道他的意思,卻不願他一直執著於錯失的一切。她師尊當久了,循循善誘,巧妙的轉了個方向。「鄭劾,你沒真正的當過凡人,其實對你來說是很不利的。所有的神靈都是由修道者蛻變來的,但修道者的根本卻是個凡人。
「沒有七情六慾,就談不上斷絕七情六慾,不入世,又怎敢侈談出世?你強守一千八百戒,讓自己趨近聖人,這只是求個修道的捷徑。只是,修道絕對沒有捷徑可言。我不願批評你的父母,但你的確是被催成的速成修道者。即使修到即將度劫,容我直言,這劫你絕對過不去。外劫易過,心魔難捱,你近萬年的修為還是鬧得一場空。」
鄭劾默然不語。其實他模模糊糊的明白,自己度劫絕對度不成。他缺少某種關鍵性的東西,不能夠度過去。為這點他暗暗焦躁過,所以才傳位給師弟,悄悄閉關,希望能夠參悟是缺少什麼。
沒想到長久的閉關沒讓他參透,落難到這個異界,他才隱隱有了點苗頭。
「或許你會覺得一切都成空,白活了這麼久,辛苦修煉的一切付諸流水。但反過頭來說,我因為化去所有修為,反而讓舊傷不藥而癒,重頭開始就是了,還是個沒病根的身體。」瀲灩直直的望著他的眼睛,「鄭劾,你化去所有修為,卻得到重新當凡人的機會。這異界有句成語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簡簡單單的八字成語,卻像是一記響亮的鐘鳴,驚破了鄭劾困頓的迷霧。「…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他喃喃著。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瀲灩鼓勵似的回他一句。
破解了憂傷悲痛的懊悔,鄭劾豁然開朗。他下床對瀲灩深深一揖,瀲灩回他一禮。他盤膝坐下,安然入定。
瀲灩鬆了一口氣,知道鄭劾過了一個困難的關卡。或許趨近於聖人是修道最快的道路,但她從來不以為然。
莫言曾經對她說過,「所謂道,順心而為,逆身而行。」
順著自己的良心,即使是逆天修煉自己的肉體。她覺得,這是大哥對她說過最有意義的話。
凝思想了一會兒,她低頭繼續翻書頁,發出沙沙的聲音,和窗外的樹風,共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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