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四部(五)

我只能讓她游向海中,因為她無法行走。悶悶的,面牆躺著。

沒錯,我性格軟弱。所以我不想碰任何悲傷,不想扛這些痛苦。我害怕雨天,厭恨陰霾。喜愛陽光,是因為可以晒一晒懦弱而發霉的靈魂。

從任何方面思考,我都沒辦法釋懷。為惡者已經在贖罪,任何人都沒有錯…我不是鍾曉齡的誰,我甚至不認識她。

但是我悲哀到粒米不進,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我怕我除了精神分裂,又添上憂鬱症。

「你再不吃飯…」地基主使出最後的手段,「吳大夫…」


怨毒的望她一眼,翻身起來隨便吃了幾口。別添亂了,我這種惡劣的心境,不需要那個傢伙來找麻煩。那四個倀鬼可不是我的倀鬼。他們要啃吳大夫我無能為力。

我根本就沒有任何能力。我只能寫,然後等待。

等待的人,卻七天後才來。

看到她,我卻沒有吃驚。即使她整張臉、雙手都包著紗布,我也不訝異。之前我已經問過小司,返魂術很兇險,就算成功,返魂後的人性格兇殘,九成會變成怪物。

她付出很大的代價。

不再泰然自若,她慌張的雙手發抖。「…她在你這兒吧?」若不是找到沒有辦法,她不會來找我的。

「對。」我咯咯的笑,陰鬱的看著她。面對她,我不用遮掩身上濃重的鬼氣。

「請把她還給我。」她的聲音軟弱下來,「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沒有親人了…就算有報應也該是報應在我頭上,不應該是她…她什麼也沒有做…」她哭了,眼淚浸溼了紗布,乾涸的血透出來。

「我拒絕。」覺得疲倦而麻木。其實我該提起精神,因為地基主說過,我疲倦麻木的時候看起來像厲鬼。「我從來不問妳的名字,也不問妳的職業。因為我不想聽妳說謊。」

她倒抽一口氣,結了個手印。我的心沈了沈。討厭這種預感,討厭這種從時空閱讀歷史的能力。更討厭這種知道一點什麼,卻完全沒有能力的感覺。

沈默這樣難堪,我覺得很悲哀。

「你什麼都不知道。」她的聲音帶著嗚咽,「父母過世的時候我只有十七歲,要養活妹妹…咒殺也不是每次都靈的…報應?這就是報應?難道我們餓死街頭就不是上輩子的報應?那你告訴我,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我不是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命這樣沈重。每一條都該死的重。」

然後又是沈默,窒息一樣的沈默。

「給我。」我向她伸手。

「…不。」她痛苦莫名,「我什麼都沒有了…」

「她沒辦法走。」我嘆口氣,「她少了腳踝骨。」

她突然爆發了,「我當然要留著她的腳踝骨!不然她怎麼知道怎麼回來呢?你為什麼要阻止我?七七四十九天就行了!七七內只要她吃了『虎』,就可以完全復活!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沒有內臟沒有臉皮沒有咽喉叫做什麼復活?」我低低的說。其實我懷疑這不是我的聲音。這樣冰涼、陰冷,像是蛇爬過了肩膀,蜿蜒在胸口。「不能走,她只能用爬的。」

艱苦的,從遙遠的家裡,爬過半個城市,爬到這個醫院。連哭聲都發不出來,流著淚,一步步的爬。

「妳看過她蜿蜒的血跡沒有?妳看過她的淚水沒有?妳問過她想不想這樣痛苦沒有?妳要無罪的她,再去沾染罪孽?」陌生的聲音越來越輕。

「妳真的愛她嗎?」

撕裂而絕望的哭喊,將這個夜晚的寧靜擊個粉碎。聲嘶力竭的,無言的控訴。握著一小節纖細的骨頭,她痛苦得幾乎死去。

無情的拿走那一小截骨頭。

「你搶走我妹妹,庇護那個兇手!」她猙獰的扯下紗布,縱橫的傷口慘不忍睹,像是一道道爪痕,「我要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望了她一會兒,陰暗中,我輕輕笑了。「隨便妳。」

她發狂的撲上來撕打,被醫護人員拖住。遠遠的看,她像是夜叉。我知道夜叉的復仇心很強烈,尤其她又是個很有能力的巫覡。

儘管來。

輕輕的將那截纖白的骨頭放進罐子裡。我不會把妳交給姊姊,對不起。她太寂寞,寂寞會引發瘋狂。下一次她再試圖讓妳復活,我沒有把握可以把妳叫回來。

我什麼能力也沒有,對不起。

抱著那罐骨灰,我陷入昏暈而漫長的睡眠。我看到她能夠行走了,在沙灘上奔跑,一切完整,跟風一樣自由。

能夠給妳的,只是很長很長的夢境,一切都是虛妄。或許這樣最好吧,一個瘋子的夢境。直到妳的陽壽盡了,有人來接妳為止。

這世界,這樣痛苦,也這樣的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