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島的日子並不如想像中的輕鬆,晏庭被分派到工作最繁重的文書部門,熬夜成了家常便飯,深夜裡,只有一大堆待處理的公文和一杯三合一咖啡陪著他。
偶爾,他會暫時放下這些繁重的工作,拿出澤鬱寫來的信,雖然熱到會背了,還是看了又看……
許大哥:
你在金門的日子過得如何?我已經是大學新鮮人羅。這個暑假我把頭髮留長了,但是好像沒什麼幫助……開學沒多久,我繫上的信箱便塞滿了女生寄來的信,看了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全讓小曦她們拿去了。
小曦說,想寫愛情小說不用看參考書,有這些情書就夠用了,真是快被她們給笑死。
沒錯,她們三個也跟我考上同一個學校,還同樣都是機械系呢,只是,系上四個年級加起來只有七個女生。
當然,我不包括在內。
跟你說件趣事。
剛開學的時候,小曦和尋一起回宿舍,結果有幾個男生羞怯的拍拍小曦,問她們可否與他們繫上抽學伴。
(男生多的學系會去找女生多的學系抽學伴,學伴就是一起唸書的朋友。唔,是的,這是好聽的說法。)
一問起來,發現對方是機械一甲的。尋壞得很,打量這幾個男生半天,問他們:「我們是機械一丙的,你們要跟男生抽學伴嗎?」
他們狼狽得要命,紅著臉就跑了。
我寫得不好笑,但是,尋她們繪聲繪影的學那幾個男生的樣子和表情,讓同寢的室友都快笑翻了。
我的大學生活過得很好,除了搬進宿舍的第一天,舍監硬逼著我拿出身份證,證明我是女生,才肯讓我搬進來。還有,去洗澡的時候,也常有女生看到我馬上紅著臉跑出浴室……
不過,現在大家都熟了,也就沒有什麼尷尬的場面了。
呵,上大學最大的好處,就是再也不用穿裙子了。
許大哥,你過得如何?新訓時扭傷的腳有沒有好好照顧?你有寫信給心儀的那位女孩嗎?
每晚睡前,我都真誠的為你祈禱。
對了,老師要我順便問候你,還要我告訴你,就算忙也要好好練書法,不可荒廢。
隨信附上老師要我寄給你的字帖,還有最近我們去墾丁玩的照片。
天涯海角,我都會為你祈禱的。
澤鬱
在海的那一端,小鬱在那裡。
文書室的窗戶正對著海,遙遠的那端是台灣,漸漸地,晏庭養成了看海的習慣。
低頭望著照片上的澤鬱,她正靜靜的微笑著,美麗的眼睛有些淡淡的憂鬱,就像她平常的神情一樣。
還要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跟她面對面。或許他可以好好想想,要跟她說些什麼——等這五百多個日子過去以後。
他有很多時間可以準備,直到那一天來臨。
望著相同的天空,許大哥在另一端。
每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澤鬱就會對著滿天的晚霞沉思。在那個方向吧……
對著窗外燦爛的晚霞發呆,她放下手裡的筆,悄悄的按了按口袋裡的信。
已經看了很多次了……晏庭寫來的信,她都很珍惜的放在一起,用個紙盒裝起來。
許大哥去金門已經半年了。這半年,他們勤於通信,總是兩三天就一封。大學新鮮人的生活緊張而忙碌,但是,她仍會盡量挪出時間來回信。
轉眼間,一個學期過去,寒假也結束了,許大哥原本要回台休假,卻因為忙碌的文書作業,假期被拗了。
忍不住的,再次攤開他寫來的信——
小鬱:
再怎麼排,都排不到我的假,想了想,還是決定把機會讓給別人。雖然很想念台灣的親人朋友,也很想念你,但是還是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
我讓另外一個同袍先休假。他這幾天情緒很不穩定,似乎是女朋友要開變心了。
時間和距離是愛情的絕對殺手,過度的思念是一種侵襲性的疾病,可以侵襲掉所有的信心與愛,我在此看了大多,也聽了太多,不禁慶幸,當初沒有告訴她是正確的。
喜歡一個人,並不是將對方佔為己有,而是有把握給對方任何人都不能給予的幸福。
雖然我也是自私的,希望她能夠等我,但是,若是有人能夠給她幸福,那我只能默默的祝福,並且遺憾我們相遇的時間不對。
我只希望,她並沒有因為我而不幸福。
小鬱,現在的你,過得可好?
外島的生活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辛苦,文書作業雖然繁重,如今上手了,倒也還過得去,不要大擔心。
金門的海很美,非常美,只是美得很孤寂。夜裡沖杯咖啡,望著海發呆,吹吹口琴,成了一天的忙碌中惟一可以期待的時光。
你還唱《徵人怨》嗎?我現在把口琴練熱了,下回見面,我幫你伴奏。上回,你只唱了第一段,我想聽你唱第二段。上封信你告訴我,社團的學長跟你示愛,雖然後來發現他是同性戀……但我想,他並不是因為你像男生才想跟你在一起,而是因為,小鬱就是小鬱,跟性別一點關係也沒有。
被告白應該覺得高興且感謝,就算不能接受。
呵,我大概在替自己留後路吧。我擔心,等我能夠面對面跟她告白時,對方會覺得無法接受,甚至因而失去這個朋友,那會讓我感到黯然。
也請你相信自己獨特的魅力吧。在我眼中的小鬱,是個特別的少女,不要被別人的眼光影響了。
天冷了,多穿點衣服。請代我向老師問候,我並沒有荒廢書法。
一切保重。
隨信附上我寫的書法,你若還喜歡,就留著吧。
晏庭
澤鬱望著牆上裱掛起來的「綠鬱之森」四個大字,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這樣溫柔的許大哥,這樣的關心愛護……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她笑了起來,搖搖頭。傻乎乎的想什麼?許大哥已經有喜歡的女孩了。而她……只是許大哥的「小妹妹」。
這樣的位置就夠了。
明天就要開學了,她怕被小曦她們笑,決定把這幅字留在家裡,不帶去宿舍。
能夠被瞭解,是一種甜蜜的感覺,她決定要好好的珍惜。
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夠了。
好不容易,晏庭終於休假回到台灣,不巧澤鬱的父親帶隊出國比賽武術,澤鬱也跟著去幫忙打理瑣事,兩人就這樣錯過了。
雖然澤鬱早已寫信跟他說過了,他也努力的想趕在澤鬱出國前回到台灣,但是機場因為豪雨暫時關閉,等他回到台灣,澤鬱搭的飛機也剛好起飛。
抹了抹臉,他疲憊的放下行李,看著灰暗的天際。起碼,他們望著的,是同一個天空。
這個假期,變得漫長而無聊,他提不起勁做任何事情,整天都窩在家裡發呆。
回來了三天,這才想到要去探望書法老師。
這位優雅的老先生依舊在宗祠外的榕樹下擺著棋局,看見他,神色淡然,像是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坐,下一盤吧。」
他的圍棋段數非常粗淺,本想推辭,但是老先生已經將原本的棋局撤掉,開始抓子了。
也好。不然漫漫長日,他還能做什麼?除了想念小鬱之外。
雖然老師讓他,他還是輸得一塌糊塗。不過他很心平氣和,只是笑笑的謝謝老師的指教。
「你真的知道我在教你什麼?」老先生撫了撫美髯,「只守怯攻,舉棋不定。雖然謹慎,也不該這樣拘泥。」
這話狠狠地紮了他一下,他遲疑的抬頭看看這位歷經風霜的老先生。
「……時候還沒有到。」他說。
老先生只是微笑,「進來喝茶吧。」
跟著老先生進屋,他想探問澤鬱的近況,可老先生似乎存心捉弄他,總是巧妙的路過這個話題。
他終於沉不住氣,「老師,小鬱最近到底怎麼樣?」
「這該問你,何須問我?」老先生笑吟吟的喝了口茶。
晏庭狼狽的紅了臉,低頭猛喝茶。「……一切隨緣。」
老先生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喜歡一個人……不是霸佔著她就行了。」安靜了好一會兒,他又開口。
老先生呵呵的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感情的事呵,真是教人捉摸不定哪。
一年十個月的時間說長實在很長,但是一天挨著一天的過,居然也到盡頭了。
澤鬱翻著收在紙盒裡的信,每一封都用鉛筆編號,已標到了兩百零二號。再過一個月,許大哥就回來了。
這段時間,許大哥都沒再回台灣。這麼長的時間,許大哥只回來過台灣一次,而那次她又出國去了,剛好錯過。
不知道他變成什麼樣子了?
正在沉思時,房門霍地被打開,她慌忙將紙盒藏在身後,紅著臉跟魯莽闖進來的表姐相對。
「表姐……你要進來也先敲個門嘛。」她抗議。
「唷,我剛剛敲到手都酸了,你還說我沒敲門?」表姐梅茵好玩的看著她,「阿姨叫我們吃飯了。」她壞壞的看著澤鬱,坐到她旁邊,「期中考若考《許氏書信》,小鬱大概會破滿分吧?」
「表……表姐,你在說什麼?」她心虛的想藏起紙盒。從小就對這個表姐沒辦法,本來打定主意絕對不提許大哥的,偏偏這個調皮的表姐總是可以套出她的話來。
哎哎,大學那麼多間,為什麼表姐偏偏會到同一所大學當助教呢?當初聽到表姐要來自己念的大學當助教,她的心就涼了半截,後來表姐乾脆住到她家來了,更是永無寧日。
「我在說啥?我在說……可愛的小鬱終於也動了少女的心思。」梅茵笑了起來。
「沒有那回事啦!」她生氣了,「表姐,你不要胡說!我跟許大哥只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種……我……我……」將頭一扭,她原本溫和的臉龐湧上薄怒,氣質不似少女的羞澀,反而有種少年的慍怒。
「真是……好可愛唷——」梅茵一把摟住她,惹得她哇哇大叫。「喜歡一個人又不是什麼壞事,為什麼不敢承認啊?」
「我只是把他當哥哥一樣敬愛,再說……許大哥已經有心上人了。」
「嘖,死會都可以活標了,為什麼不能橫刀奪愛?」梅茵一個彈指彈向她額頭,「死腦筋,哪個男人會寫上兩百零三封信給一個沒好感的女生?吃飽太閒啊?」她晃晃手裡剛收到的信。
澤鬱沉下臉,一掌連排帶推,想將表姐手裡的信搶過來。同樣也學武的梅茵笑嘻嘻的反手黏了上來,兩個人越打越順,在小小的房間裡對打起來。畢竟是女孩子,招式利落簡潔,處於狹小的空間內,竟沒碰掉任何東西,招式一觸即離,嬉鬧的成分多些,但都相同的好看優雅。
「好啦。」謝媽媽悄然出現,輕輕一轉一指,剛好擋住兩姐妹。
澤鬱趁隙一把搶走了信。
「等吃飽了,有力氣再繼續打吧。真是……都是小鬱爸爸不好,阿梅的爸爸也不好,女孩子家從小練什麼武?沒事打得滿屋子生煙……」
嘴裡念著,謝媽媽卻憐愛的摸摸澤鬱的頭,對這個女生男相的女兒感到有些歉疚。這麼一個貼心的女孩子……卻給了她這樣中性的外貌。
偏偏這孩子體貼斯文,正義感又強烈,從小就有一大群女孩子跟在後面跑。她一直擔心著,就怕女兒忘了自己是女孩子,萬一哪天帶個「女朋友」回來,這可怎麼辦才好……
隱隱約約的,她猜女兒對那個常來的「許大哥」動了心,這才放心了點。
那男孩……看起來正正派派的,又有禮貌,寫信也很勤快……算是挺有心的了。
做母親的,哪有不替自己女兒煩惱終身的?
「吃飯吧,菜都要涼了。」
跟在謝媽媽後面,梅茵笑笑的湊到澤鬱旁邊,彈彈她藏在口袋的信,「哎呀,許大哥就要回來了,我們家小鬱可緊張不?」
「表姐!」
看她笑著跑走,澤鬱懷疑,這表姐的嗜好似乎就是捉弄她……
還有一個月。離許大哥回來只剩下一個月了,她哪來得及變成「女生」?
偷偷地買了洋裝來穿,可就算把頭髮放下來……走在路上,恐怕還是會被罵變態吧?
她絕望的把洋裝放到衣櫃深處,深深的歎了口氣。
唉,還有一個月啊……
澤鬱發現自己很緊張,審視鏡子裡的自己,很氣餒地發現,這一年多的時光,並沒有讓她變得有女人味一點。
相反的,她越來越「帥」了。留長髮一點用處也沒有,她嫌行動不方便,都隨意束在背後,普通的背心、襯衫、牛仔褲讓她穿起來,硬是比學校那群男生更有男子氣概。
上了大學後,她又長高了一些,一七六的身高,比一般女生寬些的肩膀,鍛煉有素的肌肉,讓她看起來充滿精神。
小曦她們上了大學以後,越來越嫵媚,越來越有女人韻味,就只有她,尷尬的往越來越帥氣的反方向發展,她接到的愛慕信已經多到教人頭痛了。
而這些愛慕信以女生居多,還有一些小男生。對於這些追求,她一一婉拒了,甚至警戒的不再隨便對人笑,但是她越冰冷,追求者卻越熱烈,讓她不禁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怪怪的。
前一陣子,她甚至獲選為校內十大夢中情人的榜首,差點沒讓她昏倒。夢中情人沒什麼錢,問題是,她當選的是男生組的榜首!
這件事所帶來的後遺症不少——
學長根本不當她是女生,扼著她的脖子,咬牙切齒的要她請客。
「全校女生的夢中情人!」學長怒吼起來,「可惡的小鬱!你怎麼可以霸佔全校女生的心?!」
「……我是女的,學長。」她掏出身份證晃了晃,「可不可以放開我的脖子?」
一些要好的男同學則圍著她哭泣,「啊啊啊——這是什麼世界啊?我們這些正港男子漢居然輸給小鬱……」
「我是女的……同學。」她覺得很無力。
「我也想當全校女生的夢中情人啊——」男生們一起悲吼起來。
「……」
根本沒人聽她說話。我是真正的女生啊……澤鬱悲慘的往下看看自己平坦的胸部。
若是沒有身份證,恐怕她脫光也沒人相信。
「相信我,我也不想要這種頭銜啊。」她悲從中來,「我是女生!」
「你這不知好歹的傢伙!」
「被全校的女生愛慕,還囂張成這樣!」
「對嘛對嘛,把她丟到水池裡去!可惡!故作姿態……」
正當她百口莫辯時,繫上僅有的幾個稀有女同學恰好經過,尖叫起來,「你們想對小鬱做什麼?走開走開!臭男生——」
然後,她又被女同學團團包圍住了。
這是什麼命啊?她真的有點想哭了。
好不容易趁著上課鐘響脫困,連上了兩堂課後,她想逃到圖書館安靜一下,卻被一個唇紅齒白的美少年攔住,他臉紅的拿出一封情書。
「請你……看一下。」他侷促的低下頭,「我、我喜歡你……」
「……」
為什麼?為什麼連真正的男生都可以比她像女孩子?
「很抱歉,目前我不想跟任何人交往。」不,她不是歧視美少年的外表……只是……只是……
這樣看起來很詭異啊!再說……她……她心裡有人了。
「……我不在乎你是什麼性別。」美少年鼓起最大的勇氣,「我想,你是陰陽人吧?但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什麼性別都不重要。若是有必要,我可以配合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配合啊。她啞口無言,悲慘的看著這個一臉願意為愛犧牲奉獻的美少年,不知道該踹他還是該揍他。
「好和諧的畫面唷。」壞心的表姐梅茵適時出現,笑瞇瞇的看著那美少年,「小妹妹……唉,你是小弟弟?小弟弟,我承認你跟小鬱站在一起很和諧,真像一幅美麗的圖畫。但是小鬱是我的,你死心吧。」她一把抱住澤鬱,笑得很曖昧。
「你……你……」美少年又驚又怒,「你跟小鬱是什麼關係?」
「哎呀,人家會害羞耶。」梅茵故作不好意思,「就是一起洗澡、一起睡覺的關係呀。」
他呆了幾秒鐘,然後哭著跑走了。
「……我沒有跟你一起洗澡,也沒有跟你一起睡覺。」澤鬱很高興能解決麻煩,但不希望是用這種該死的方法。
「誰說沒有?我們三歲時就一起洗澡、睡覺啊!」梅茵笑彎眼睛,「有照片為證呢。」
澤鬱無言的看著這個喜歡捉弄她的表姐。上了大學後,小曦她們忙著修課業和愛情學分,她正慶幸不用當保姆了,沒想到壞心的表姐比她們三個還糟糕。
想想即將流傳整個學校的流言……她還寧可看小曦、尋、紅榴耍火箭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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