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著,可以到有一間上班。
她的生活已經簡化到什麼也沒有。冷漠的台北人,都守禮的看著自己的鼻尖,不去妨礙別人的視線。她在這個租來的地方住了一年,不認識任何一個鄰居。
有回憐憫小朋友太矮按不到電梯,問他要到幾樓,提著大包小包跟在後面的媽媽狠狠地瞪她一眼,很大聲的對小孩子說,「告訴你不要跟陌生人講話,你不怕被綁架?」
她並不覺得被冒犯,反而覺得安心。這代表她可以理直氣壯的漠視任何人,而不會被良心苛責。不管是多麼小的小孩都一樣。
台北是這樣冷漠卻安全的地方。
但是,這麼安全的地方,她卻沒有地方去。每天只能睡七個小時,上班只有短短的幾個鐘頭。扣掉這些時間,其他的時候,她覺得難熬。
她是個笨拙的人,連玩線上遊戲都會困窘。別人跟她說安安,她卻連回答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開始還覺得很困惑…
安安是誰?我不叫安安。
等明白了以後,啞然失笑。但是她還是維持每天固定殺兩個小時的怪物,玩了很久還是讓怪物追著跑的命。不是為了好玩,而是她不知道該做什麼。最少玩線上遊戲的時候可以消磨一些空白。
只是謀殺時間,卻不是為了快樂。
她最想做的事情,卻無力去做。拋棄過去的時候,她就決定不再說故事了。她累了,很累很累了。她想休息。
但是休息竟然這樣的無聊孤寂。
她只能玩著PHS。望著藍藍的冷光,一則則不好笑的笑話,無意義的發笑;玩著一點都不準的心理測驗,測驗著自己也不認識的自己;看著別人的胡說八道。
其實應該看書、看報紙。以前她就很想進修,但是現在卻沒有力氣去做任何事情。
都是雨的緣故。她跟自己說話,都是雨的緣故。這樣陰冷的雨,足足要下上好幾個月。等夏天的時候,還常常有突襲的大雷雨,轟隆隆。
叫人什麼地方都不想去。
她只期待趕快到上班時間,她可以聽別人說話,每個人都像是一本書,她只需要聽。
在網咖瀰漫的煙味中,她抬頭,望著不遠處的有一間咖啡廳。再一個小時就可以去上班了,而她已經殺了第九十九隻白骷,也死亡了五六次。再殺九十九隻,她就可以升到十九級,可以拿凌風劍。
那個時候,她也可以走進有一間,迎接著今天會有的新故事。
有人不適合休假,她特別不適合。
***
城市的另一隅,有個男人在家裡殺怪物。他望著螢幕上的白骷,覺得有點疲倦了。
今天是假日。他討厭休假。
假日他不知道該去哪裡,以前這個時候,他會動身到有一間,從下午兩點一直坐到打烊。
自從那個不知道是「小靜」還是「曉靜」的女孩不會出現在白天的咖啡廳,他突然失去了動力。總是等夜幕低垂,如常的時間,他才會走進去。
她和夜晚、有一間咖啡廳,是息息相關的。連台北的雨,都伴隨著她的聯想。他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這種過度的關心和注意。他也沒辦法控制自己發短訊和信件給她,並且珍惜她寫的短訊和短信。
之所以會玩線上遊戲,只是來往的短訊中,她淡淡的說自己玩線上遊戲殺怪物連同殺時間。問她是什麼遊戲…
她說,「傳奇。」
其實,她也算是一則神祕的傳奇吧?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她的年紀,她的出身,沒有人知道。
所以他也跟著殺怪物兼殺時間,下意識的看著千人一面的模擬人物,猜測哪個是她。看到有女性角色遇難,總是忍不住去救。
因為說不定下個拯救的就是她。
點起煙,他望著虛空,等待人物回血。
他有工程師堅忍不拔的毅力,當執意要做什麼以後,就會忍受極度無聊的做到最好。現在他的等級已經很高了,出手救人已經不算什麼困難。
他在等一個叫「淚下」的女性玩家重生回來。她傳訊告訴他,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得謀殺。若是可以的話,她會回來。
因為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滿是怪物的地方。
一個叫淚下的女性。想到的只是「淚如雨下」。多麼台北。
其實他不怕這些怪物。被殺死了,就會在城鎮重生,多麼簡單。人生不能重來,線上遊戲可以。
但是她執意如此,也感佩淚下的堅持,他靜靜的等。他也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需要謀殺。
等她回來,他按熄煙。繼續並肩殺怪物。殺殺殺,殺殺殺。他們殺的是什麼?難道不是自己的心魔?
如果孤寂可以這樣殺害就好了。
「我得走了。」她傳訊,「該去上班。」
「明天妳還來嗎?」回訊,「很難得找到這麼有默契的戰友。」
「來。每天這個時候,我沒別的事情好做。」
七點半到九點半,她的時間這麼固定。就跟自己一樣。
「我怎麼連絡妳?」他輕嘆一口氣,「這遊戲沒有好友上線通知。」
猶豫了一會兒,告訴他一個PHS的e-mail address。
他獃住了。「小靜?還是曉靜?」
游標閃了好一會兒,一隻白骷找到他們,他們轉身過默契十足的殺死了那隻怪獸,卻沒辦法殺死曖昧的沈默。
「小靜。」她終於回答。
虛擬的她消失,化為一道光影。
他不知道,城市的彼端,有個女子在網咖嘩地豔紅了臉。
她叫「小靜」。
早該猜到了。老闆娘叫「小芳」,外場叫「小珂」,她,當然叫「小靜」。
只是「曉靜」比較適合她。
一看到 e-mail address,我倒是嚇了一跳。我當然知道,她也玩這個遊戲,只是我沒想到會真的遇到她。
淚下。淚如雨下。一點都不令人意外。多麼像她會取的名字。
其實,我不該知道她的 e-mail address。只是有回結帳錯拿了她的手機--一模一樣的PHS是容易拿錯的--走到樓梯口就發現拿錯了,卻忍不住看了她的信件抬頭。
雖然馬上拿回來換過來,她也沒發現,但是 e-mail address 卻忘不掉。
就這樣,我知道了她的e-mail addrsee。
這是不應該的。為什麼會這樣侵犯別人的隱私…
我不知道。
他望著螢幕上閃動的游標,又點了一根煙。
今天還要去有一間咖啡廳嗎?只抽了兩口的煙,就按熄在煙灰缸。
為什麼不?他是習慣束縛著的動物,並不比虛擬的怪物好多少。
大家都被制約著。怪物撲向人,渴求血肉。他走向有一間,貪慕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溫暖。
他穿上外套。
***
表面上,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們還是沒有交談,連線上偶爾的傳訊都停止了。每天七點三十分,沈靜就會接到他的PHS短訊:「on line?」
她回:「go。」
沈默的並肩殺怪物,就只是戰友。
什麼都沒有改變。
但是心情低沈的休假日,接到一封寄到PHS的圖,讓她愣了很久。
那是模仿線上人物的女道士,只是面目酷似自己。簡單的黑白素描,卻將她那股不願意承認的孤寂,描繪的惟妙惟肖。
畫裡的眼神,這樣的茫然失焦。
握著PHS的手機,那幅圖只有四分之一個巴掌大,怔怔的望著望著,像是有人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孤寂」的頭。
我知道「妳」在那裡。
今天台北沒有下雨嗎?為什麼玻璃窗一片模糊?訝異的摸摸自己的臉頰,乾涸了這麼多年,終於恢復淚下的方法了?
她已經好久好久都沒哭過了,今天是為了什麼?
眼淚一滴滴的滴在冷藍光的PHS上面,她大哭了起來。
今夜沒有下雨,讓我代替台北哭泣。
像是要把長年的鬱積一起洗滌,她用盡所有力氣的哭了又哭。
終於可以了。這麼多年,她一直想盡辦法恢復的能力…終於可以了。
她可以淚如雨下,她可以。
這一夜,如許的寒冷,卻沒有一滴雨。有個女人,代替台北哭泣,點點滴滴直到天明。
─有一間咖啡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