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口雪碧,刺辣又甜的口感。「這是你的選擇,不是嗎?選擇要自己扛起一切。」
「我是不得已的!」他惡狠狠的抽了口長壽,「我累了…但是家人都只會寄生在我身上!」嗚咽了起來,「我這些年的儲蓄都當作薪水拿回去了…再撐也沒有好久…他們知道了以後…該怎麼辦?我該拿這個家怎麼辦?我真想逃走…」
「想逃就逃吧。如果這樣能重來。」沈靜漠然的望著前方。
「…他們是我的家人欸!」他用盡力氣吼了起來,「這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家!是,我卑鄙,我無恥,我總是應酬到很晚,對家裡的事情漠不關心…但是這是我家!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我還是個男子漢,這個家本來就是我在扛的!你叫他們怎麼辦?如果沒有我,妳叫他們上哪兒找錢活下去?妳說啊妳?!」
他逼近沈靜,怒氣烈烈的對著她叫,「就我一個人好就好?他們不快活,不好過,我也永遠不能心安!他們是我至親的…這世界上唯一的…」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
沈靜仍然冷靜的看著他,微笑淺得幾乎看不見。「你不是有答案了嗎?你知道怎麼辦。我相信…」她喝完最後一口雪碧,「他們也認為你是唯一的。唯一的父親、唯一的丈夫。」
他捧著頭,很久都不能開口。「…妳想,他們會不會看不起我?」
「看不起就看不起。」她站起來,把鐵罐扔進垃圾桶。「看不起又不會痛。不一定會這樣。」
承認自己是軟弱的、無能的?請他們忍耐,相信自己?這個世界…不是台北這個城市而已。
看不起?被嘲笑?這些都不重要。能夠為家人盡心盡力,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目標。離開他們…他的存在價值在哪裡?
「對。」他含淚微笑,「看不起又不會痛。」逃走卻會心痛,永遠好不了。
他…現在不就正在逃嗎?逃開妻子欲言又止的詢問眼神,逃開子女擔心又渴望的眼神。
沈靜呼出一口氣,微微笑著。
「謝謝。」他抬起頭來,「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大家都喜歡跟妳聊天…真的謝謝妳。」
「我什麼也沒說。」她提起袋子。
「小靜。」楊叫住她,「妳到底是誰?妳從哪裡來?」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跟她傾訴?因為她總是會聽?
我是誰?她也暗暗的問自己。回顧往昔的記憶,她發現,她對答案沒有把握。
「我從來的地方來。」她回答。
聽到這樣的答案,觸動了他許久以前的憧憬。「…妳要去什麼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一陣燥熱的風吹過,揚起她垂肩的長髮,眼睛黑黝黝的,像是藏了很多祕密。
「『珍妮的畫像』。」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看過的!『珍妮的畫像』!那部電影…那是一九四八年的老片子!妳…妳…」
他曾經怎樣的為螢幕上的永恆少女流淚和愛慕!像是一個遠久的憧憬,跨越時空,前來為他解惑、安慰。
冉冉霧氣的公園,緩緩走來的謎樣美少女…他的眼睛模糊了。
「我不是『珍妮』。」她無情的摧毀楊的幻想,「我太老,太疲倦了。我只是你在『有一間咖啡廳』認識的吧台。」
甚至不算認識。
他眨了眨眼,看著酷暑下的國父紀念館。是,她不是珍妮。他也不夠才能當個畫家。
但是短短的一霎間,他似乎觸及了什麼。觸及了少年輕狂的所有回憶。在LP還是時髦玩意兒的時代,他牽著女朋友的手,一起看著珍妮的畫像,深情款款的對她說:「妳就是我的珍妮。」
他的女朋友成了他的妻,被多雨的台北與生活折磨出憂鬱與孤寂。
對著陌生的少女述說著痛苦,他卻忘記自己的「珍妮」。
「我知道妳不是珍妮。」他的嗓子啞了,「謝謝妳。我該回家了。」他走出幾步,又跑回來,「請妳收下這個。」
在他掌心閃爍的,是白金領帶夾。
「我不能收。」她有些驚慌。
「請妳收下…不,請代我保管。」他誠摯的上前,「總有一天,我會回到『有一間』。到時候…請妳看看我,看看我的家人。這半年來…我從來沒對人好好講過話,妳是第一個。」
他不會忘記這個下午。令人昏眩的台北酷熱午後,有個少女,靜靜的聽他敞開心扉。為了一個陌生人,專注的聽他說話。
只是一個等於不認識的陌生人。她付出時間,和淡然的關心。
沈靜為難的看著他。拙於爭執的她,默默的接過白金領帶夾。
「謝謝。」他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