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間咖啡廳。StaRt。溺水的魚

有一間咖啡廳 I

她走進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半。

難得的冬陽懶洋洋的撒在二樓的窗邊,像是將一整年台北的美麗陽光細心妝點,空氣中微塵也蒙著粼粼的金粉飛舞。

背著光,她的根髮絲通亮,光可鑒人的垂肩長髮襯著雪白的臉蛋。除了嘴唇那點血色,她的臉上只有淡漠的黑與冷冷的白。

老闆正在擦玻璃杯,望著這個穿著毛料斜格裙襯著長筒馬靴,斜背著行李,手裡提著提包的女孩。

是女孩還是女人?人生閱歷豐富到簡直厭倦的老闆,卻看不出她真正的年紀。說是女孩,她的眼睛太滄桑;說是女人,她的皮膚又還光滑緊致。


「請問,你們在徵吧台嗎?」她拿著門口擺著的傳單。

聲音慵懶而悅耳,卻還是聽不出歲數。

「是。」老闆已經四十開外了,保養得宜的臉蛋只見男性成熟的穩重,歲月的粗礪只在內心留下痕跡,卻沒有太多顯露在外表。「你要應徵嗎?」

她點點頭,淡漠的表情有著淡漠卻合禮的微笑。「但是我沒有帶履歷表。」

老闆凝視了她一會兒,「用不著履歷表。煮一杯拿手的咖啡給我喝吧。吧台可以借妳。」

她走進吧台,「曼特寧?藍山?」

「曼特寧。」他坐在吧台外,專注的看著她每一個熟練的動作。

她的動作很優美。即使只是煮一杯咖啡,她還是舉止優雅。她的衣服材質很好,卻不是名牌。看起來應該是手工訂製的。沒有留指甲的她,修剪得非常整齊。健康的指甲發出淡淡的櫻花色。

這樣美麗的手,將咖啡端上來時,的確讓這杯咖啡生色不少。

他喝了一口。嗯…不是最頂極的。但是這杯咖啡有她的味道…像是淡漠的台北冬陽。光亮、溫和,但是要靠冬陽取暖是種奢望。

「萃取的有點不夠。」他下了評語。

「我對這裡的器材不夠熟。」她有些淡淡的歉意。

「…客人有時候會要求一些菜單上沒有的花式咖啡。」老闆托著下巴,「你能應付得來嗎?」

「沒問題。」她的語氣不自大,像是在說件再平凡也不過的事情。

「調酒?」

「尋常的調酒我都可以。」她微微的拉拉唇角。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陽光中的金粉無知的嘩笑著。

「…你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老闆給了她一個微笑。

不是不訝異的。但是她最多的表示只是眼神的一閃即過。

「Any time.」

老闆點了點頭,「歡迎你。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沈,沈靜。」她遞出身份證。

「晚上給我太太加勞健保就可以了。十點好嗎?這裡真正忙的時候是從十點到半夜兩點。你的工作時間就是這段時間。」

「沒問題。」她將行李袋背起來,「晚上見。」

「沈靜,你沒問我的名字。」老闆叫住她。

「你是老闆。」她禮貌的點點頭,走出了咖啡廳。

門口的風鈴輕輕搖曳了一下。空無一人的咖啡廳,正是下午三點零五分。

***

她手上有個打過電話的地址。循著地圖,她走進去。那是棟老舊的大樓,跟它差不多老的管理員坐在迷你電視前面打瞌睡。

離工作地點和捷運站都近,她沒有麼好挑剔。

「這間。」房東太太粗魯的打開很小的套房。「獨門獨戶,又剛剛粉刷過,跟新的一樣。你看,還有窗戶勒!地板還是木頭的,這麼好的地點,這麼好的房子,你如果不趕緊決定,後面等著租的人還很多…」

她看看如雪洞般沒有傢具的套房。大概擺張書桌和床,就只剩下能小心翼翼走路的甬道,連衣櫥都放不下。不過,的確有個很大的窗戶,浴室也像是剛裝修過的一樣。還有個很小很小的浴缸,大概彎著膝蓋可以把自己擠進去。

打斷了房東太太的嘮叨,「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現在可以嗎?」

房東太太張著嘴,「…可是你還沒付押金。兩個月喔!還有這個月的房租…」

「我們馬上打契約好嗎?樓下有提款機,我馬上提給你。」

她從來沒看過租房子這麼乾脆的人!「…啊可是…妳的行李勒?我告訴你,我這裡是木頭地板,很容易刮傷的!你要是搬了一大堆傢具來…」

「我就這些行李。」她累了,把行李袋和提包放下,「我只會添張和式桌和床墊。」

她住了下來。錢能解決的事情,都不是大事。很快的,轉角的傢具行就把她要的床墊和和式桌搬來。很少的運費,很快的效率。

甚至從傢具行走回來的路上,她買了兩個透明魚缸,兩隻鮮艷的斗魚跟著一起回來。

下午五點五十五分。

台北收起了冬陽的笑臉,淅瀝瀝的開始哭了起來。

雨水在沒有窗簾的玻璃窗上割劃著淚滴,囂鬧的城聲隔著十四樓的距離,聽起來模糊而感傷。

玻璃缸的兩隻斗魚,隔缸互望,吐著氣泡、吃著她剛撒下去的食物。與她一起待在寬大的窗台上,望著朦朧初暗的夜景,這個混濁的都市,燈光卻像是打翻了一窗台的寶石般閃爍美麗。

寂寞而美麗。

拋棄了一切,她從另一個城市,回到這個城市。這個骯髒混濁,卻美麗夢幻的城市。

籠罩在朦朧霧氣之上的,是空氣般的寂寞。

俯瞰街道,七彩的傘花在初上的華燈下,游移著一條條永不饜足的靈魂。

她打開新買的PHS,冷冷的藍光提醒她,已經六點十五分。

拋下一切,包括數百個電話號碼的手機。但是她到台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買一隻PHS。

她是個可悲的現代人。沒有手機,就像是沒有嘴、沒有鬧鐘、沒有手錶。但是只能在台北通訊的PHS,也讓她和過去的城市一刀兩斷。

乾乾淨淨的電話名單,讓她有莫名的安全感。

寂寞?是的,誰不寂寞。

台北的別名,就是寂寞。我們在這個城市遊走,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交著言不由衷的所謂朋友,作著機械式的愛,模仿電視的對白,對任何人都有標準模式。

但是寂寞是海。在這個濕透的台北,寂寞就是海洋,而我們是海洋裡一隻隻的熱帶魚。

鮮艷,但是沒有體溫。即使相擁也沒有體溫。

但是,誰也不明白自己在寂寞的海洋裡。所以渴求著溫暖,渴求著掙脫。忘記「寂寞」是一種保護,一種保護自己的心不受傷害的唯一方法。

於是,就成了一條條溺水的魚。

魚不該溺水的。我們也該擁抱寂寞。

雖然,我也溺水過。下午九點二十五分。她看了看PHS上面顯示的時間。停下了打字的手,屏幕上光標閃爍著,存檔,關機。

默默的和她的筆電相對著。除了幾件衣服,她就帶了錢包和這台筆記型電腦走。還有一些她也拋不掉,比方說,對著計算機自言自語的習慣,並且要「她」記錄下來。

打開門,她鎖住一屋子不純粹的黑暗。因為對街的霓虹燈,喧嘩地闖進她的房間,有一種虛偽的歡樂氣氛。

腳步聲漸漸的離開了門,房間裡只有安靜存在,還有兩隻鮮艷的鬥魚,隔著兩重玻璃互望著,氣泡的聲音讓寂靜更寂靜。。

這是最安全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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