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樣安穩的日子還可以維持多久。一面修復破碎的古書,十三夜靜靜的想。
現在別人叫她本名反而會讓她驚愕的想了一下,這裡的人都跟聖一樣喊她十三夜。說真的,這比本名還讓她自在多了。
王琬琮的人生早就結束了,但十三夜的人生,才剛開始而已。
雖然也是不怎麼平靜的人生,不過,來到這裡,她已經覺得好像天堂般了。
來到圖書分部,已經兩個月了。原本以為這就是個大圖書館,結果和她的想像有些不同。這群學者和天啟者,真正想做的卻不只如此。
正確的說,各個語言區都成立了圖書分部,但他們在嘗試著分類出正確、簡明、一套容易學習的術法學習教育。系統而邏輯性的,宛如學校教育一樣。
所以他們現在就是在設法將術法分門別類,做學校教育前的教材庫。
現在,他們就在她旁邊開會,而且爭論不休。
「…掃把?誰來告訴我,為什麼學校的交通工具會是掃把?」負責學園規章的學者瑞春一臉受不了,「搞清楚,達森,我們是華文部的。舞空術的騰雲駕霧我還可以理解…掃把?」
明玥輕聲的對十三夜說,「他只是想要弄個魁地奇出來。」
「明玥,我聽到了。」達森研究員不太愉快的推推金邊眼鏡,「這跟魁地奇沒有關係好不好?瑞春,妳也知道術法需要時時砥礪學習,在交通工具上著力是最簡單而且生活化的!騎掃把有什麼不好?」
「因為半空中無法設置紅綠燈!拜託,達森,就算每年只有一千個畢業生,十年後有多少?眼光放遠一點,你能想像一萬多把掃把在天空橫衝直撞的壯觀場景?而且每年增加!?」
「…那就限制他們只能在地面騎掃把!看,這是完全沒有污染的交通工具,OK?我真的不知道妳為什麼要反對把騎掃把列入法術實作。」
「我想你忘了還有種叫做腳踏車的玩意兒,不然還有溜冰鞋或滑板。為什麼非掃把不可?要騎掃把讓歐語圖書分部去煩惱就好了,我們華語分部跟人家騎什麼掃把?」
「魁地奇。」明玥對瑞春眨眼,「妳知道達森是『哈利波特』的迷。」
「閉嘴啦,明玥。」達森瞪了她一眼,「別這樣,我們的精神標語是什麼?『開闊、自由、想像力』!你們這是嚴重歧視非華文術法!」
「他還是地海系列的迷呢。」瑞春沒好氣,「我們是不是還要每人配上一根魔杖當畢業證書?」
「能夠這樣是最好的了。」達森嚴肅的推了推眼鏡。「而且,我覺得這兩套書籍是我們建立學校的好指南。」
「拿兩套奇幻小說當指南?」瑞春的聲音大起來,「大師傅他們拿電影來當消除記憶的程序就夠蠢了,現在我們要跟他們比賽這個?」
「那個主意是我提的!」達森生氣了,「哪裡蠢?酷得很!」
「你這死宅男!」瑞春罵起來了。
「不懂宅男是什麼就不要胡亂使用,省得被笑!」
他們越吵越偏離主題,十三夜已經笑到喘不過氣來。明玥含著笑意聳聳肩,拉了十三夜出去。
「老天…」十三夜擦了擦眼淚,「我以為學前準備會議會更嚴肅一點。」
「會議就是給他們一個吵嘴的場所。」明玥伸伸舌頭,「太可惜了,以前更好笑,妳沒參加到。」
「…但他們工作的很努力。」十三夜回頭看著還在拍桌子的那群學者。
「是呀。」明玥跟著回頭,「災變前紅十字會有過鬆散的學院組織,我還去念了幾年書。但現在…耆老凋零,術者修煉不足。以前紅十字會的學院像是研究所,學生幾乎都家學淵博,去那兒是想更上一層樓、熟悉紅十字會的運作,為未來的工作做準備。但現在…」
她模糊感傷的微笑,「稍微有點天賦的幹員就得趕鴨子上架,沒有基礎、沒有訓練,有的部門連前輩都沒有。他們往往得在實戰中獲取可貴的經驗和知識…甚至在還沒有獲得之前就死了。於是紅十字會再招募有天賦的幹員…然後再看他們死掉。」
明玥皺眉,憂傷而堅毅。「這樣是不對的。知識就是力量,師傅說得完全對。但得到力量之前還得先培養品格。現在根本是一團亂,重建、疫病、盜賊、無蟲教。未成熟就夭折的術者,嫻熟卻惡用的無法之徒。不從根本的教育著手…重建只是沙灘上的城堡。」
十三夜默默的聽,「…我希望能夠幫上什麼忙。」
「我倒希望妳能留下來。」明玥眺望著晴空,「妳和聖。我們人手真的不夠。」
「我?」十三夜笑了一下,「聖什麼都會,他留下來一定很棒,他的個性很適合當老師。我?我什麼都不會。」
「妳對文字非常敏銳。」明玥眨眨眼,「符文原本就是操控正確文字的學問。」
十三夜憂傷起來,「…我失去那種能力了。」
「那是妳以為。」明玥朗笑,「十三夜,妳為什麼特別喜歡文字?我猜跟我會去修仙的道理差不多。」
「我不懂。」她迷惘起來。
「因為那是我們最擅長的。」明玥搖了搖手指。
*
什麼?
「妳不懂嗎?我會去修仙,就是因為這個對我來說跟本能一樣。我很容易做好。我並不是因為可以長生不老或成仙才修仙的。我祖父也是個修仙者,他過世以後我很想他,修仙讓我覺得跟他靠近一些。既然我一直沒遇到那個心動的人,我也就一直修煉下去。」
她輕嘆口氣。「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得的,就像妳不覺得操控文字有什麼了不得。只是這個做起來最容易,最容易做好,也最容易被稱讚,不就這樣?修仙能成功的人…我覺得都是一些無情物,有缺陷的孤獨者。」
「…但我羨慕妳的缺陷。」十三夜輕輕的說。
「就像我羨慕妳會心動。」
「妳不明白,」十三夜垂下眼簾,「妳又漂亮又能幹,身材又好…」
「這些皮膚肌肉腐爛以後,底下的白骨一模一樣。漂亮?身材好?那是人類求偶的本能。身材相貌似少女是種求偶標準,年輕女性比較容易生下健康強健的子嗣,就這樣而已。即使我們去古已遠,還是難以脫離這種潛意識。」
十三夜表情古怪的看著明玥,她一臉純真平靜的回看她。
現在能明白為什麼明玥可以修仙了。她豁達到表裡一致的直接純真。
十三夜一直在想明玥的話,卻沒辦法如她那樣豁達。
不是美女這點,一直是她最深的痛。
她一直是個有魅力的女子。聰明機智,溫柔又獨立,甚至還是個才女。跟她交往過的男人都覺得她非常迷人,完全有著美女應該有的優點…
除了美貌以外。
這點可惜和遺憾,總是在情人眼底出現。他們都承認她是個好女人、好情人,但總是為了其他美麗女孩離開她。
這也不能怪他們。就像是在完美的瓷器上面發現那道致命的裂痕,惋惜的不全感會越來越深。
而且,也很難得遇到這樣個子矮小,微胖,從頭到腳找不到一點美感的女人。這樣堅持的普通又粗糙。
我妖化身材還真的不錯呢。她自嘲的想。我還頭回看到自己的腰那麼細。還真是魔鬼般的身材…和魔鬼般的臉孔。
我不要再想下去了。她掩住自己的臉,試圖讓自己睡著。
然後她聽到有著什麼打著玻璃窗。探頭出去看,聖在對她微笑,示意她下來。
快一點多了。他找我做什麼?更何況…我不想再看到別人眼中的惋惜了。而且他不是說,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他早拒絕我了。
但十三夜看到他撿起一塊足以砸破玻璃窗的石頭,很快的改變主意,匆匆跑下樓。她可不想驚動沈睡的其他人。
「什麼事?」她匆匆穿上外套,底下還是白睡袍。
「我看妳翻來覆去,大概睡不著。」他空出臂彎,「去散散步?」
十三夜狐疑的打量他,但還是輕輕搭上他的臂彎。「…好。」
她恨自己這樣沒用。掙扎了一會兒,「我相信你找得到別人散步吧?很多人都遲睡。」
「但我想跟妳去散步。」
她表情古怪的看著聖。他是不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要求?比方說要跟她借點血還是皮毛骨頭去研究?直說就好了,反正她也沒辦法拒絕。
再怎麼氣自己沒用,她就是喜歡聖。很白癡、沒有道理、不自量力。但喜歡就是喜歡,除了等時光洗刷而過,別無他法。
分部的碉堡是個環狀建築物,當中有個廣大得像是運動場的天井。他們走到正中間的水池,聖的眼睛倒映著微星,閃閃發光。
「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好了。」十三夜坐下來,認命而忍耐。「哪部份?」
「我寫信回妳…『除了我以外』的那部份。」他語氣平靜,「我想我錯了。」
他是什麼意思?
「我不交女朋友,也不結婚的原因,妳知道嗎?」聖挨著她坐下,十三夜不太自在的挪開些,但他又靠近點。
很怪,非常怪。
「…因為你有男朋友?」她謹慎的問。
聖的平靜打破了,驚愕的看著她,摀著嘴,他笑出來。「老天,當然不是!妳怎麼…噗…」
十三夜懷疑的看他一會兒,「…不然呢?」
聖撥了撥她的頭髮,她閃了一下,滿眼懷疑。「我的工作很危險。我有特裔的壽算,但還是隨時都可能因為意外喪命。我不希望讓我愛的人痛苦哭泣。」
你跟我討論這個適合嗎?十三夜皺眉思考了一下。或許他喜歡了誰,所以來找我商量?又可以得到建議,還可以讓十三夜徹底死心,真是睿智…睿智而殘酷。
「活在這世間就很危險。搞不好出門就被撞死,誰知道?意外的發生,又不看你是不是紅十字會的。照你這麼想,大家都出家,而且人類也滅絕了。」十三夜壓抑住傷心,冷靜的分析。
「這麼說,」聖微笑著牽住她的手,「妳不介意成為寡婦囉?」
花了幾秒鐘她才聽懂聖的意思。只是她瞪著被聖牽住的手,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聲音。「…這不好笑。」
「我也覺得不好笑。」聖握緊她的手,「但我不想錯過妳。」
*
她先是臉孔褪得一點血色也沒有,然後慢慢漲紅。「…你是不是食物中毒?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某個實驗出狀況,所以你昏頭了?我勸你先回去睡覺,明天記得看醫生…」
「我很好。」聖平靜的回答。
十三夜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卻像是被鐵鉗夾住,動彈不得。她抽了幾次,聖都不放手。
「…聖,你是好人。」她侷促的笑了一下,「光明的聖騎士。但…但我不像你活得那麼光明磊落。」使勁想抽回手,無奈的放棄了,「我想過了,是我不對。我…我不該跟你…有太多互動。」她低下頭,「我…我不是個好女人。」
或許她可以騙別人,但她不想騙聖。
「我在大學的時候…」她聳聳肩,深深吸了幾口氣。「我、我很放蕩。但我不想為自己找理由。」失戀不足以為這種放浪行骸當作藉口。「我一直到碰到未婚夫…前未婚夫才停止這種生活。我不希望將來你知道的時候才後悔…雖然你現在可能只是撞到頭。」
「妳的意思是說,妳少年時有留下孩子嗎?」聖拉著她坐在池畔,心平氣和的問。
「哦,老天,不是!」十三夜有些被激怒,「我是說我年輕的時候跟男人混得很兇!」
「但我不像妳想像的那麼光明磊落欸。」聖輕撫著她的手,「我不但曾經跟女人混的很兇,甚至靠她們吃飯。我還殺人放火、搶劫…凡是妳想得到的罪行我的犯過了。」
十三夜微微張嘴,「…真的?為什麼?」
「我發現我的信仰只是我父親寫的遊戲手冊設定,我甚至發現我有神敵的血統。那時還太年輕,因為這樣的理由,我崩潰了。」聖抬頭望月,「那是我第一次逃出紅十字會,以為墮落就符合神敵血統。只是我發現,血統不能決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而是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的信仰可能是個命運的玩笑,但聖光未曾背棄我,既然我信仰並且喚出祂,我就該依循祂前行。」
他微微偏著頭,月光將他褐色垂肩長髮染得宛如白銀,連眼底都濺著溫柔的月,「妳會因為我過去的墮落罪行討厭我嗎?」
「為什麼要討厭你?那是過去不是嗎?」十三夜反射性的回答。
「那我可以用妳的答案回答妳的問題嗎?」他微微一笑,臉上整齊的鬍鬚也跟著微彎。
她又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緊緊抓著。
「我、我從來不是美女。」十三夜結結巴巴的回答。
「妳什麼樣子我都看過呀。妳覺得我妖化的樣子會很可怕嗎?」
「當然不覺得…」她將話嚥下去,聖一定會用她的話反擊。「那是兩回事好嗎?」
「夜,我不像妳想的那麼好。我有很多缺點,相處後妳就會發現。說不定妳會覺得受不了,也可能我會改不了。但…我還是不想錯過妳。」
那雙濃眉大眼。即使不成人形,還是翹首望月。不管受過什麼艱困痛苦,還是沈默的面對。
或許在初見面的那一刻,就已經在他心頭劃下深刻的痕跡。
「…為什麼?」她還是腦海一片空白。
「那妳為什麼喜歡我?」
十三夜茫然的抬頭,「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注意,妳承認喜歡我了。」聖眨眨眼。
她的臉孔瞬間飛紅。這傢伙…根本不像他的信仰那麼神聖!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他挑挑眉,將十三夜拉近一點,在她額頭印了一個輕柔的吻。
…死了。就這麼說定了?說定什麼?
「…你會後悔的。」過去的陰影像鬼魅般纏上來,心頭的舊傷隱隱作痛。
「那是我的問題。但妳呢?」他的唇還離十三夜很近,近到可以感受他的呼吸。「妳會後悔嗎?」
她安靜很久,才帶著嗚咽的哭音。「不會,絕對不會。」
實現了她一直渴求而痛苦的願望,十三夜卻沒有想像中快樂。她哭了一夜,完全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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