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流浪的非人
她立在樹梢,愴然的看著遙遠的村落。
雖然只是短短兩年,但也已經是盡頭了。或許,將來她會想念粗陋的臨時小學,想念吃不飽還替她省出一口食物的老師…也可能逼著自己不想念。
大災變過去都十年了,但她在任何地方都留不久。兩年或三年,她非離開不可。銀子說,根據骨骼掃描推斷,她現在只是個十歲的人類孩子。銀子一直都不懂,她已經重複上了四次小學一二年級,為什麼還沒有膩。
其實,她自己也不太懂。
「非塵,妳留在這兒。」銀子的聲音很冷漠。在人間混跡十年了,他依舊這麼冷冰冰的,但非臣早就習慣了。
「別傷人。」她輕嘆口氣。
「這次不是人。」冷漠的聲音滲入一絲興奮和乖戾,甚至有些嘶啞。
非塵沈默了一會兒。她知道大約是什麼,心底矛盾起來。「…別傷生太過。」
當然,銀子不會聽她的。雖然銀子說,非塵是他的主子,保護她就是他唯一的使命…但這些年來多少次發怒大哭,都只讓銀子勉強學會一件事情:不殺人類。
但只要沒有人類的基因,他就會盡情釋放殺戮的血腥慾望。
但因為養母的關係,她很想對這些追殺者例外。只是銀子不肯。在血族屢次交戰中,更誘發了銀子報復的兇殘。
她很為難。真的,很為難。
忍不住她還是發話了,「趁還能走的時候走吧。明明我不會跟你們走的,何必一再來送死?」
回應她的,卻是幾隻替身蝙蝠,疾若流矢,直奔她而來…白光一閃,卻被無數細密的銀白長髮洞穿,吱吱慘叫的被融蝕吸收。
這些愚蠢的血族,真是…愚蠢的。這麼一動,不就讓銀子知道了潛伏處?
銀子的動作很漂亮,看起來也不甚快。走在殘破的街道上,不知情的人,都會頻頻回頭看著這個秀麗美貌,滿頭銀髮的溫婉美少年,一舉一動都很美很美,即使提只菜籃。
他們不知道,銀子殺生時,更美。
但這種美,令人不忍卒睹。最少非塵不忍心看。
他總是用最優雅的姿態,最延長痛苦的方式,殺害眼前試圖危害主人的敵人。像是現在用木樁將血族釘在樹幹上,偏離心臟一寸的插在削尖的竹子。被他銀白長髮纏綿包裹過的血族,融蝕了全身的皮膚…
凌駕於人類之上的夜之民,在他手底像是不堪一擊的玩具,任他蹂躪。
尤其是在上次突襲她的時候,讓她受了一點傷…銀子簡直發瘋了,等這個機會很久很久了。
她深深吸口氣,想要制止銀子時…後頸卻傳來危險的、微帶藥感的血腥味。她也只抬了抬手。
以為犧牲打的調虎離山計成功,那血族狂喜的抓向小女孩細緻的頸項…心口一涼,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隻木樁在這個地方等著他,像是他自動送進自己胸口的。
「我和銀子不一樣。」非塵沒有回頭,黯然的說,「最少你的痛苦比較短。」鬆開了手。
墜落的血族漸漸風化,落地時只有木樁堅硬的聲音彈了幾下。
她從來不喜歡殺生。但她不動手,銀子只會擺著,等他們哀號二十四小時才死亡。他算得那樣精準,連一秒鐘都不會有差池。
銀子享受瀕死的哀鳴,而她不。她一秒鐘也忍受不了。
沈默的一一上了木樁。她知道銀子不滿意,但她的心情也很低沈,連話都不想跟他講。
「這些吸血族是我的。」銀子冷冰冰的說。
「說過很多次,要殺就趕緊殺,何必施加凌虐。」她向來蒼白的臉孔湧上一絲惱怒的潮紅。
「妳該去跟設計我程式的人類說。」銀子冰冷的聲調摻了濃重的嘲諷,「這不是我的問題。」
「你既然能夠思考學習,就不要什麼都推到原始程式身上。」她臉上的惱怒更甚。
「傷了妳,別想簡單就死。」
她很想生氣,很想破口大罵,很想哭。但她抬頭看著銀子染了血跡的臉孔,沒什麼表情的臉孔,突然覺得一陣心酸。
這麼些年,這麼些年。在災變後的荒瘠歲月,都是銀子養著她、保護她。幾乎是一路躲著追殺,躲著飢餓,躲著動盪。多少次死裡逃生,只顧著她沒擦破半塊皮,不顧自己體無完膚,幾乎無法自癒。
默默的,她牽著銀子染滿鮮血的手,任他抱到肩上。
銀子,是她的責任。
「…不能待了,我們渡海去吧。」她輕輕的說,「我們去列姑射。聽說那兒幾乎沒有血族。」
「妳要去找禁咒師?」銀子終於有了表情,卻是猙獰的殺意。
非塵的瞳孔有些失焦,她吸口氣,搖搖頭,「我答應過你,永遠不見他。我屬於你,你忘了嗎?」
銀子原本繃緊的身體放鬆下來,湧起一個非常純真美麗的笑。
「好,我們就去列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