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進門的時候,淡菊坐在窗邊出神,握著一本書,支著頤,夕陽斜照,在她臉孔鍍了淡淡的金粉。
他沒有出聲喚,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毫無防備,真真實實的淡菊。
平常的時候,她總是築著高高的心防,就算對他那麼溫柔和順,什麼都給了他,她的心防還是高如崖岸,穩穩的攢著她自格兒乾淨的心。
她的溫柔,是醫者的悲憫。只有他才真正看過底下的冷然…差點兒,就差一點兒。只是一步,險成天涯。
初復明時,他看到了淡菊臉上豔紅的胎記,橫過她的臉蛋,沒有防備的退了一步。那個帶著藥香的姑娘,眼中的溫柔立刻轉成帶著悲哀的冷然,立刻轉身,疏遠的說了恭喜,就走了。
踉蹌了一下,虛弱的他沒追上,就不見蹤影。
他等了一個下午,無比漫長難熬的下午。從屋裡到屋外,從院子到山道。他不知道山道通往何處,是否無數歧路。害怕和她錯過,所以他在山道口等,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真真實實的體會她掩蓋在溫和外表下的冷情和決然,毫無任何留戀。她還願歸來,只是因為他的傷未痊癒,毒未盡消,而她是個醫者。
如果他痊癒、完整無傷,她會毫不猶豫的將他送走,眼中的憐意和嘆息就不再歸他所有,總會有新的病人。
他沒辦法忍受。那個下午已經太多…那個冷然的眼神帶走了所有的氣息,他沒辦法呼吸。
怎樣的酷刑的沒讓他學會示弱,但他願意對她示弱。怎樣的折磨都沒讓他學會獻媚,但他願意,很願意對她獻媚。
只要她目光還會在他身上,憐惜和溫柔都歸他所有,再也不要…不要出現那種冷然斷絕,就可以了。
他歸家,魂魄卻沒歸全。直到現在,得了淡菊的情和身,依舊沒有歸全。那一魂還在她身上,要知道她離得不遠,他才踏得著地,不覺得虛浮。
但他明白,很明白。他還是在她心防之外,結盧而居。但他若踏錯一步,她就會悄然離開。淡菊很狠,待她自己更狠。就算會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她也會像是使刀割腐肉般,冷靜的絕情而去。
什麼都留不住。
她回眼,看到站在陰影裡的慕青。像是盯著她,又像是看穿過去。
這時候的他,既不是「劉州牧」,也不是「司空慕青」。就是他自己而已。
其實,下午她出診時,在道旁遠遠的看到他,那時他是「劉州牧」。巡撫大人奉旨來視察海塘,州牧領麾下所有官員出迎。
他騎著駿馬,穿著官服,面白如玉、眉若刀裁,神情冷漠嚴厲,讓人觀之愛慕,卻不敢近前。道旁擠滿了百姓,小門小戶的娘子姑娘紅著臉竊竊私語,吃吃的笑,眼睛就沒離開過。
不知道為什麼,慕青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表情未變,眼神卻柔和起來,帶著詢問。她舉起手裡的藥箱,告訴他剛出診去。慕青眼中微帶笑意,神情依舊冷漠,轉頭直視前方。
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隊伍看不到了,才又翻身上騾,再無心緒,回醫館交了藥方,就逕自回家了。
原本嚴密的心防,出現了裂縫。她開始貪求不該貪求的,師父一輩子也沒達成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不是因為給了他自己的身子,也不是因為他依賴眷戀。而是她,是她。
是她的心防開始崩毀,原本的冷靜龜裂,什麼都不想管、不想要,就是想在他身邊,看著他。希望現在的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不要有什麼改變。
明明知道有那麼多無奈的現實。
兩個人對望了許久,直到天色已暗。
慕青終於舉步,淡菊也站了起來。默默的伸出雙手,互相擁抱,良久不語。
「我父來信,說已為我聘一女,已請旨讓我返京。」慕青開口,「書信是巡撫大人代轉的。」
「…我聽說了。」淡菊苦笑。
「妳信我一回。」他偎著淡菊的額,「這次我不會退那一步。」他聲音轉低沈,「再離天涯,我就先去那邊等妳罷。」
「…別胡說。」她幾乎滴下淚。
「別待妳自己狠。」他抽去淡菊的釵,散了頭髮,「就當上次當吧,試著信我一回。」
「…好吧。」她終於落下淚,「就信你這次。被你騙上船一回了,也不怕再騙第二回。」
巡撫巡視海塘後,劉州牧奉旨返京成婚,整個江蘇傳得沸沸揚揚。
後衙裡的丫頭不免探頭探腦,都想知道這個「通房」有什麼笑話可看,淡菊卻總是神情平靜,依舊每日去醫館坐堂。
實際上,她內心波濤洶湧如海嘯,竟日如坐舟中,痛苦莫名。
不只一次,她想逃跑。行李收了又解,解了又收。熬滿一個月,她再也受不了,終於決定走了,也已經行到渡口附近的大青石。
萬念俱灰,默默的摩挲著青石,正要往渡口去,瞥見青石後的字從三個字變成四個字。
她大驚,低頭細看,竟是「靜靜待之」。
疊在「靜待之」前的那個「靜」字,筆跡相同,石屑猶存,不似後三字微有苔痕,像是剛剛刻上去的。
她茫然四望,卻不見軒轅真人的人影,呆立了片刻,只覺得心痛難忍,蹲下來嚶嚶哭泣,愁腸百轉,竟不知此身當何去何從。
終究她還是沒有走成,忍耐著煎熬,等著最後的結果。
兩個月後,慕青終於歸來,含笑的把淡菊的釵遞給她。「妳終是信我一回。」
「…險些走了。」她潸然淚下。
「妳若走了…」他解開為在頸上的白帕,露出一眼血洞,「這傷讓誰來治呢?」
「慕青!」她厲聲。
「沒傷到要害。」他泰然自若,「跟妳學醫也不是學假的。我說過,我決意的事情,生死不改。若被迫退那一步,就去那邊等妳罷了。」
淡菊瞪著他,說不出話來,走出門外。沒有叫住她,只是深深吸口氣,忍著,等著。
應該沒多久,對他來說卻非常漫長。但淡菊既然信了他一回,他就想信她一回。
她果然端著熱水和傷藥來了,細心護理。慕青垂下眼簾,傷口刺痛,但心中快意。「嫁我吧。」他淡淡的說。
淡菊的手抖了一下。「你的父親…不會允的。」
「他早允了。」慕青的神情冷然下來,「甚至抱病親聘不是?既然我已經尋到妳下落,他還能有什麼不允的?」他笑了兩聲,沒有歡意,「我已經稟告聖上,之前被三王爺凌辱之事,聖上不准我辭官。我也告知我父,既然已經告訴了聖上,我也不介意再多告訴幾個人。」
「你為何自污名聲?!」淡菊又驚又怒。
「因為我不要妳死。」他抿緊唇,「不跟我娘一樣,不明不白的死。」
他抓著淡菊的手,眼中燦著火熱的光,「我也不讓妳走。嫁我吧。」
她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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