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簪在我師父的髻上比較好看。」看著鏡子,淡菊非常喟嘆,「其實我時時去看,不是因為我很喜歡,是想起我師父…」
淡菊的師父李芍臣有個怪癖。
她喜歡所有跟龍有關的東西。只要靈動有生氣,哪怕只是一片龍紋,她見了就會朝思暮想,設法存錢買下來。
買了也不擺設,看著看著就鬱鬱寡歡,然後收到大衣箱鎖好,沒事就拿出來把玩,黯然神傷一番,自己也莫名其妙。
她跟淡菊說,這可能是種精神疾病,屬於偏執狂或購物狂的一環。但因為她精神醫學只懂皮毛,所以沒辦法深入了解。
這毛病跟了她一輩子,從沒好過。但她很早就囑咐過,若她過世,這些東西一把火燒了…她沒辦法忍受別人碰這些,就算淡菊也不行。
「妳師父是個怪人。」慕青說。
淡菊嘆了口氣,「我發現,越是聰明有才的人,總是怪得緊。」她瞅著慕青,有點傷心,「我前半生讓師父坑了,後半生讓你坑了。為什麼我這輩子都是被聰明的怪人坑呢…?」
「我哪裡敢跟妳那驚世絕艷的師父比?」慕青趕緊撇清,「我哪是坑,我是開荊闢棘,篳路藍縷的賴到妳,妳師父什麼事兒也沒幹,就讓妳這麼念了一輩子。我可很不平的…」
就在他們扯得正歡時,衙門突然派人來了,說有聖旨給慕青,要他快去。他們面面相覷,慕青面露疑惑,「怎麼想了起來…又要貶我?這次再貶就是守城門了。」
淡菊倒是想得開,「若是守城門也不壞,最少人情往來少多了,薪餉可是實打實的。」
「鑽到錢眼裡去了妳,看我把妳窮得…」慕青笑著走了出去。
到月已中天,慕青才一臉鐵青的回來。
「…守潼關?」淡菊猜。這大毛衣裳貴,早知道就不要拒絕那枝八寶攢珠金釵,現在也可以賣了應急不是?
「守潼關還好呢。」慕青一臉迷糊,「我被起復,又要回江蘇當州牧了。」
…所謂天意難測,莫過如此。聖上還體恤他奔波勞累,不用回京謝恩,直接赴江蘇上任就是。
良久,慕青心事重重的說,「我爹,可能不好了。他權傾朝野已十載有餘,故舊門生遍佈。皇上大概容他不得了…」
「那為何又把你升官?」淡菊一臉莫名其妙。
「皇上要治我,很容易。」他苦笑,「卻治不住我爹。拔掉了我爹,他那些故舊門生必惶恐不安,群龍無首…朝廷必定會動盪。」
淡菊想了會兒,「所以拿你來代替你爹的位置…」
慕青不語,咕噥了一聲,「爛攤子…我爹淨會整些爛攤子。」他又微微噘起嘴來,一臉鬱鬱。
淡菊憐愛的將坐著的他抱緊,低頭吻他的唇。原本糾結的眉頭漸漸鬆開,閉著眼睛,睫毛長長的顫動。
「咱們…去接那個爛攤子吧。」她低低的說,慕青很緩很緩的,彎起嘴角。
舊地重遊,淡菊感慨萬千。慕青忙著上任的事,她反而很清閒──沒啥行李可以整理,李伯親自帶了大批奴僕來管家,大肆採買傢俬。
她信韁走到大青石旁,看著後面那四個字。就是那四個字「靜靜待之」,留住她,才成就了這段姻緣。
「是妳想成就,才成就得了。」身後傳來溫厚的聲音,讓她急轉頭。
遍尋不獲的軒轅真人居然在她身後。童顏鶴髮,道氅拂塵,就跟她多年前見到的是一樣的,沒有半點差異。
「…真人!」她迸出淚來,「我…我沒看好家,讓迷途迷陣燒了…師父的家,師父的書…」
「不燒,又何以出迷途呢?」真人和藹的笑笑,「至於花相,妳更不用擔心。這裡幾十年歲月,於她來說,不過是一夜大夢。」他露出愴然的神情,「使盡機關,為她別開生路,窮究一切,竭心盡力為她設置迷陣招緣,這世間對她還是太薄倖…」
淡菊眼中出現迷惘,但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我師父投生何處?」她小心翼翼的問,「她過得還好嗎?」
真人的愴然更深,「對於一個百世緣份稀薄接近無的人,什麼地方算是好呢?我見她一世一世的孤獨終老,以為別開蹊徑就能糾正這個無解的因果…但終究還是徒勞無功啊…」
軒轅在千年前與花相初結緣。
那時他經過涇河河畔,見到一個幾乎要死去的女人。傷痕累累,饑渴交集,即將殞命。
瞥了一眼,卻驚訝起來。
他已是非常古老的生物,見過各式各樣的畸兒,卻沒見過這樣的。不是因為因果或罪孽,只是一種畸形。這可憐的孩子註定與所有生靈都緣淺,父亡母死,六親皆離,必定身為女子而孤獨至死。
這樣的命運必須輪迴百世才能解脫,對任何有魂魄的生靈都是不寒而慄的命運。
一個不幸至極的畸兒。
他一時憐憫,盤據龍身,抱起她。想著能不能為她做些什麼。但她的畸形已經根深蒂固,除非魂飛魄散,不如無可更改。
正束手無策,那個女人睜開眼睛。
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就他看來。即使瀕死,還是倔強的、掙扎著,不肯失去勇氣。
「水。」她低啞的說。
軒轅靜默片刻,從指尖湧出鮮甜的水,她像是嬰兒一樣吸吮著,愁苦的表情漸漸舒展,像是崑崙上緩緩綻放的瑤草。
「我知道你。」她聲音很小的說,露出一絲微笑,「你是山海經裡的軒轅神民吧?從哪赴宴歸來呢?」
「東海。」軒轅回答,「吾乃軒轅國主。」
她的笑意更深一些,「真好。我快死了…死之前,有個英俊的王抱著我…比那些薄倖兒好百倍。活著還是有好事的嘛…」
居然還能笑得出來。笑得這麼開心,這麼無憂。這可憐可佩的畸兒啊…
「妳想要什麼呢?」他聲音轉柔。
她眼睛流轉,指著一臂之遙的芍藥,「我要一朵那個…」
軒轅替她折來,告訴她,「這是芍藥,又稱花相。」
她眼神慢慢散了,「幫我…插在髮上。」她閉了閉眼睛,已然出氣多兒入氣少,她喘著說,「喊…喊我花相…送我一送…好心的王…」
「花相。」他輕喚。
她笑了,比她髮間的芍藥還嬌豔,生命最後一刻的綻放。「真好。我就知道…我會遇到好事…」
含笑而逝,明明一生孤獨淒慘,屢遭不幸與背棄。但她笑著呼出最後一口氣,心中無恨也無怨,鬥志也未曾熄滅。
他覺得臉頰有異狀,卻摸到了一掌的淚。
沒有辦法遏止的,他默默看過她一世又一世,那個叫做花相的畸兒。看她一次次的被緣淺所傷,看她無論如何都要挺直背,那麼倔強。看她從來沒有改變過的笑容,看她告訴自己,總會有好事發生。
讓他苦笑的是,明明每次輪迴她都將孟婆湯喝了個乾乾淨淨,但她轉生後,總是惦記著一個模糊的龍影。有世她轉生為道姑,只奉楊柳枝、拜龍王。有世她成為織娘,終生繡龍。
帶著疑惑的撫摸龍紋,一世又一世。
他唯一能夠做的,只有在她離世前,擁著她,別讓她孤獨面對死亡。也沒有一世,她是害怕的。
她總是困惑的撫著他手臂的龍鱗,笑著說「果然有好事發生」,嚥下最後一口氣。
直到他看了十世,再也受不了了。
這一世,她是醫生,性情爽朗,醫術高超。但緣淺徹底毀了她,終於毀滅她堅持九世的堅強,輕生了。
他忍受不了,終於出手干涉了。
他為花相撕裂時空的阻礙,把她的魂抱到這個異世。替她挑選世間最美最艷的容顏,用牽絆最深的醫緣定位,軒轅下定決心,他只得半百時光,一定要在此替她修正這個「緣淺」的畸形,終止那個命定。
做了這麼多的努力,但這世間對她委實太薄倖。他甚至不惜在人世現身,自耗千年修為,為她佈下迷途迷陣,卻只讓她更傷痕累累。
原本以為,百緣中必有她的緣份。誰知道起始就是劇痛。他費盡苦心,結陣卻結果在她的小徒身上。
「我不怨妳…其實,我不怨妳。」軒轅真人慢慢露出真身,上身為人而下身為龍,頭上盤據著五色蛇結成的冠,珠玉般的臉孔露出深刻的傷痛,「妳與她結緣五年,已經是她十世以來最長久的…在她離世時陪伴在她身邊,沒讓她孤獨而死,我對妳非常感激…」
人形而龍身的軒轅國主,臉孔滾下熾白的淚。天地間隱隱起了雷鳴,遙遠的海邊呼嘯著悲吟。
所以他才會為她寫下那四個字。他想為花相的牽掛盡一點力。
淡菊迷迷糊糊,只覺身在夢中。「…國主,我師父十世都有您看著,這樣緣份,還稱緣淺嗎?」
只見軒轅國主逼視而來,金黃色的瞳孔豎立,有種強烈莊嚴又詭異的壓迫感。
「如果…」她殷切的說,「若您見到我師父,她還記得我…請告訴她,我很幸福。」她強忍著淚,「她不用擔心…她說過我的臉是三色菫,花語叫做思慕。就如她說得一樣,我有終生互相思慕的人了…」
壓迫感消失,軒轅國主目光柔和的看她。遲疑著,「…能麼?」
「您…什麼違逆都敢做,為什麼不能見她呢?」
他緩緩的閉上金黃色瞳孔的眼睛,仰天大笑,聲音充滿了歡欣和爆發力,宛如雨過天青。「是,還有什麼不敢的?什麼都做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矯健的身影破空而去,消失不見了。
淡菊兩腿發軟,緩緩的跪坐於地。覺得只是一場夢。
但臨去時,軒轅國主的尾巴掃到了青石,幾乎把青石裂成兩半,上頭還卡著半個手掌大的龍鱗。
「…師父,妳連有個良人都這樣驚天動地,得糾纏個幾生幾世的。」她忍不住搖了搖頭,輕輕嘆笑。
-
喜歡這篇文章請給蝴蝶稿費(留言)或是點一個大大的讚喔~(<ゝ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