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下雨。
淅淅瀝瀝、瀟瀟灑灑,江南綿密的雨絲,潤地無聲。
他剛睡醒,正介於疼痛未甦,迷離尚近的時刻,看到他飄然而入。
明明進來的人很多,但卻一眼只看到他。五官端正、細瘦,少年書生樣。穿著淺灰的袍,像是春雨時的天空色。相貌打扮,無一出色。
但瞧見他的人,心底只會出現兩個字:乾淨。
乾淨得像是要把世間所有污濁都逼開,逸脫於俗世之外。只是往那兒一站,自成一區挺拔靜默,無人可近的潔淨清風。
「在下劉蘭秉,特請朱公子脈。」淡定得幾乎沒有情感的聲音,像是深秋初凍的溪流。
大夫?少微微微挑眉。難道已經到了亂投醫的地步嗎?這少年恐怕才十五六,比他還小呢。
「少爺,」老僕低聲說,「這位劉公子正在修業旅行途中…」
少微一凜,抬頭看蘭秉。「敢問劉公子,師承白門?」
蘭秉淡漠的神情沒有一絲波動,只有薄薄的唇冰冷的吐出幾句話,「非也。吾師承於李門。吾母師從師祖李芍臣五年,之後又傳於我。」
李芍臣的門人?!
天下醫門,唯有兩支門派有修業旅行的傳統,弟子十六即出師門,串鈴遊方,二十方歸,並將沿途醫案整理歸來,提出歸總策論方可畢業。很巧的是,這兩個醫門開山立派的都是女人。
當中最興旺的是白盟主夫人王琳開創的白門女醫學,但學生幾乎都是女子,妙手回春,使女醫崇高到空前絕後的地位,連君王都勒令遇官不拜,逢堂不跪。曾有「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譏諷。
但比白夫人醫術更為高深、驚世絕艷的神醫李芍臣,卻子弟凋零,極其罕見。
雖然只是個修業學生,難怪絕望的父母會將他找來。
「如此,便麻煩劉公子了。」他伸出手臂。
蘭秉點了點頭,伸手搭上少微的脈。
涼。這是第一個感覺。不像是人的手,像是只剛從深湖底撈起的白玉,冷涼沁膚。指腹柔軟,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齊,只是有些細小傷痕,淺白的在形狀優美的手背上。
蘭秉診得很仔細,約一頓飯時,又請侍者寬去少微的衣服。這個時候,他才出現表情。像是用玉雕琢而出的面具,突然活了過來。
「朱公子,得罪了。」依舊清冷的聲音滲入了絲微暖意,「劉某需觸診,冒犯之處,尚祈見諒。」
他閉上眼睛,從小就病到大,他早已經習慣旁人的碰觸。「劉公子請放心施為。」
觸及他如鼓的腹部,少微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又訝異的張開眼睛。蘭秉的手很穩,很輕,冷涼的手小心觸探,像是在對待嬰兒。和他表情和聲音的冰冷不同,反而顯得溫柔撫慰,沒有絲毫動搖的眼睛,關注著少微的神情,只是一點擰眉,他都會放得更輕些。
「男子懷胎,是很特別,對吧?」少微自嘲的笑笑。
「男子不會懷胎。」蘭秉淡淡的回,洗手擦乾,一展袍裾,默然的看著少微。良久方道,「是胎不錯,卻是您無緣的同胞兄弟。」
珠簾後的朱夫人尖叫起來,「你說什麼?!」
蘭秉的表情連變都沒有變,「朱公子的肚子裡頭,不是癰腫,是應該跟他一起生下來,卻沒能生下來的雙胞兄弟。」
朱老爺抖了會兒嘴唇,「…怎麼可能呢?」
蘭秉垂下眼簾,依舊是淡然的神情,「可能的。雖然隱約,但我觸診到脊椎…」之前可能是被包覆如球,內有體液。雖隨歲月增長而壓迫內臟,但不至於致命。但不知道哪個庸醫胡亂下針行藥,使得體液外洩,才會危急到這樣。
看起來,只能手術取出,清洗內臟。裡頭可能已經發了炎症,聞病人氣味極惡,恐怕已經化膿在內。
他的眉皺緊,他原本冷淡的神情因此起了絲變化,像是寒湖起了漣漪。宛如風過靜竹,龍吟細細。他原本淡漠乾淨到隔絕世俗的氛圍,有了溫和的暖風。
「朱公子身體太弱…挨不住刀。」他淡淡的說,「劉某恐怕只有兩分把握。」他細細說明如何動手術醫治,講解給朱公子聽,旁人聽得心驚肉跳,矯舌不下,朱夫人在簾後已經昏過去了。
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雙頰凹陷宛如餓鬼,只有腹大如鼓的少微卻輕輕的笑了。「比我想像的還高。」
蘭秉安靜了一會兒,語氣更回溫些說,「你若有此決心,我就有三成把握。目前你已經血不歸經、無法飲食,飲食無法養人,再耗下去只是拖日子罷了。」
但朱老爺和朱夫人都不同意。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開腸破肚後取出異物,重新縫起來還有人活的。即使是李芍臣師門的弟子…畢竟不是那個究極天人的李神醫。
蘭秉輕嘆一聲,神情恢復淡漠。「病家總是要拖到必死,醫家豈呼奈何?」他起身告辭,回頭看少微一眼,「朱公子,你還想活的話,差人去隔壁牛家莊找我。我正在幫他家公子治腿。」
朱老爺遲疑了一下,「那牛公子…可能痊癒?」誰都知道牛公子摔在山溝,又信跳大神延誤治療,一條腿早廢了三四年了,整個外八字,站都站不起來。
「耽誤到這地步,哪能痊癒?」蘭稟淡然,「少了半寸,會瘸的。鞋子得特別做,走路也不甚好看。」
「你、你是說…他還能走?」朱老爺失聲叫起來。
「我打斷重接了。不是拖太久,他不會少那半寸。」蘭稟一揖,面無表情的轉身離開。
他走了。像是一股乾淨的風,來無形而去無影。
但微薄的希望也隨之遠去。少微看著他決然冷靜的背影,沒來由的覺得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