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片赤英霞燦燦,百枝絳點燈煌煌。(白居易 牡丹芳)
牡丹花期甚短,一但花開,舉城若狂鬧牡丹。
歷盡千紅萬紫,少微在一株白牡丹前停駐。滿庭花艷,唯有這株白牡丹孤於水畔,自照自芳。管竹細細,透過水面而來,湖池瀲灩。
牡丹花開日,伊人未來。
將養了一年,他奇蹟似的恢復了健康。竟從瘦骨支離宛如餓鬼的活死人搖身一變,成了風神秀逸,翩翩謙謙的佳公子。
臉上依舊殘留著病弱時的蒼白,但和陽一暖,就有淡淡霞薰。更顯得眉眼極好,朗俊異常。但他飽受過重病折磨,大難餘生,反而去了少年人的跳脫浮躁,顯出有些沈鬱的穩重。
雖然半生幾乎都纏綿病榻,但他病中無事可為,只能讀書,念了這麼十來年下來,倒也沒讓他花太多力氣,就取了個秀才。
薄有功名,家財萬貫,原本避之不及的人家,現在搶著把庚帖送進門來。
但他總是淡淡的,直言道,「不可共患難自不可共富貴。」輕輕的推掉那些親事。
遠來洛陽,朱夫人堅持不允。但他沒說什麼,只是整理了行李,逕自啟程。
死過一回的人,總是比較任性的。回去會被怎麼責罰,他倒不太掛懷。真正讓他煩惱的是,蘭秉會不會來,認不認得出他來。
像是回答他一般,分花拂柳,神情冷然的蘭秉,帶著那股隔絕而乾淨的氣息,讓一園花鬧盡默。
立定。蘭秉微微淡笑,一揖,「朱公子,蘭秉赴約而來。」
只覺眼中酸楚,胸口發脹。整年冰冷懸著的心,終於暖過氣來。真奇怪,這樣冷然乾淨的風,卻讓他暖起來。
「劉公子果是信人。」他亦一揖。遲疑片刻,卻去執了蘭秉的手。果然。他的心整個沈下來。見面就覺得他血氣極虧,唇無點色。觸手更冰冷無溫,像是湃在冰裡的玉。
蘭秉想將手抽回,「仔細凍著。」少微卻拉得更緊,試著捂暖。
相對無言。
良久,少微方低聲,「蘭秉,劉丞相無子,唯有一女。」
蘭秉輕嘆一聲,「無心者何別也。自習醫後,我已絕釵裙,改釵為弁。」
「何以故?」
蘭秉沈默了一會兒,輕輕一笑,「我不想只看女人的病。這天下的人可多了,只看一半人口…太狹隘。」
很蘭秉的回答。少微淡淡的笑了。即使是女子,他又怎麼困,何以困這乾淨淡漠的風?是不是女子,又有什麼不同?
「再邀你看花,你可願來?」少微和他並肩看牡丹,執著的手沒有放,極輕的問。
蘭秉微訝的看他,躊躇片刻,「朱公子自要成家立業,同賞之人甚多,何須邀我?」
「不管那些,我只問你來不來。」他很執著。
蘭秉低頭良久,淡悲一笑,「來。」
相聚十日,只是執手賞花,少言寡語。偶發談興,少微論花,蘭秉談醫,有些雞同鴨講,卻又異常的和諧。
城外相別,蘭秉一揖到地,少微折柳相贈,他接過來繫於車轅,便趕車驅馬而去,並無回顧。
少微卻站在城外看著他,直到拐了彎,遮了身影,還站了許久許久。
如此三年,一年只有三五回會面。蘭秉萍蹤不定,少微也忙著主掌家業,並且做著花卉買賣。但朱家生藥鋪子遍佈天下,要尋蘭秉的蹤影不是太難,往往可以因此接到少微寫的信,只是蘭秉沒有回過。
或許是困惑,或許是淡哀。他深知自己的問題,無心傷人反最深。可以的話,他不想傷害自己的病人…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跟病癒的病人執手賞花。
他也不明白,明明賞花沒有什麼感動的情緒,卻讓病癒的朱公子握著手,就有情緒。
所以他不回信。
或許,蘭稟的情感非常淡,淡到觀花無感的地步。但他比一般人要聰明、理智。他深知這世間的禮法,才能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觸,儘可能活的像個正常人。
要像個正常的姑娘出嫁服侍公婆、相夫教子,他做不來,害人害己。他的父母都知道他的問題所在,所以才容他改換裝扮,當個男人。
朱公子…他不懂。愛慕他的人不是沒有,男或女。但他都能去而不顧,心底無絲毫縈懷。只要一小段時間,這些曾經的病人就會忘記他,對面不相識。
只有這個人,朱少微。他甚至淡淡的說過,他要儘早獨立,好能自己造個園子,讓蘭秉來賞花、住下,行醫。
明明蘭秉不能回應。
直到有一天,五年都已經過去,他的修業旅行結束,返家與父母相聚。
他接到少微的信。裡頭只寫了兩句話。
隨信附著園子的地契、鑰匙,和一盆沒有心的蘭花。
看了許久許久,他沈默的坐在黑暗中。想著那雙灼灼的、怎麼都不肯放棄的眼睛。
第一次,他回了信。他撿了一塊「當歸」,封在信裡,讓來人帶回去。等少微接到這封信時,他坐在剛完工不久的園子,聽著竹風。拈著那塊當歸,他微微一笑。
五年。為了留下這潔淨的風,他花了五年的時光。
幸好是女子,阻力比較小。他想。但若是男子,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是蘭秉就可以了。
是那個淡漠的大夫,帶著冷然的傲氣和執著,隔絕又乾淨的風,就可以了。甚至有沒有心,也不重要。
他有就可以了。
對著月,他低低的說,「蘭秉,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這就是他信裡的內容。
握在手心的「當歸」,就是那朵無心蘭最盡力的回答。
(無心蘭完)
—尊重蘭秉的選擇,故以「他」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