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之五

賞盡枯菊後,百花盡殺。

入冬之後,司空的身體大致上已經癒可,快得超過淡菊的預期。或許是因為司空原本練武,氣脈暢通後就能自己運氣療傷。

幫他把脈,宛如枯木逢春,生命力掙扎著噴湧而出。難怪會金針封脈封到如此霸道,害他失明。若不是如此,又豈會束手就範?幸好救治得早,再封個三五個月,她也毫無辦法了。

但他服用了太多藥物,摧殘他的健康。她不得不開方療養,試圖解除毒性。只是她常躊躇煩惱,久久無法下筆。就是怕對他飽受藥害的身體雪上加霜。

他還是瘦得可憐,卻已經開始出現沈穩的姿態,已經許久不夜驚了。甚至已經開始幫她作些粗活,搬柴提水生火,動作很生澀,可見沒幹過。但他學得很快,也很堅持。

下了雪以後,待在屋裡的時間長了,相對無語,司空提議跟她學醫,淡菊很快就答應了。


自他癒可後,他們就不再那麼親密…即使是醫病間的親密。但司空往往會默視她許久,待她回顧就立刻轉開,頰上霞紅。淡菊覺得很困窘,也有種淡淡的心煩。

她在人情世故上有種極超齡的早熟,早熟得接近滄桑。她能體諒司空此時的心情和朦朧,也很憐惜他受過的苦難和堅強。但就如師父所言,男人薄倖,天生自然。師父隱居十四年間,共有九十四個有緣傷患,她也見過那些傷患「回診」。

師父偶爾肯接他們進來喝茶,神情卻都很冷漠。

有高官才子,甚至有皇室貴冑。師父背後評論他們都很惡毒。她說,因為她是身分不高的醫家女,這些男人「施捨」個妾位就覺得極厚,就算願娶她為妻,也早有無數妾室。

師父還說,這些人都旁敲側擊的問過她是否完璧,她無法自賤身分和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在一起,負擔他們的人生。

「身分地位,對男人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師父神情黯然的說,「一切都是算計,就算有真心實意,在他們眼中都極次,一文不值。」

經過慕容哥哥的事件,她就明白了。慕容哥哥其實還來過,買通山下醫館鳴鐘請醫,她不明究底的下山,愕然看到慕容。

慕容哥哥說了許多甜言蜜語,說他從來沒忘過山上的時光,也沒忘記過她。只是她突然出現在家門前,招人說話…

是招人笑話吧?她心底默默的想。

那時她只回頭看了醫館老闆一眼,就翻身上驢,默默的走了。之後逢鐘不應,醫館老闆親自跑到迷途外站了一整天,她才淡淡的說,「可一不可再。」揭了過去。

現在司空又這樣招她。扛自己的人生已經疲憊,她沒力氣扛別人的人生。

但大雪封山,他餘毒未盡,又不能驅他走。

所以,司空說要跟她學醫,她是欣然的。只要不要一直盯著她,能轉移心思倒是好的。家裡有許多藥材,一樣樣的認其形狀氣味,了解藥性,頗能排遣雪深寂寥。

也教他把脈,針灸。他原本就認得全身穴道,教起來很快。司空很用功,常常抱著醫書看,像是要考秀才一樣刻苦。淡菊這時才能放鬆些,那種心煩終於散去。

一日雪歇初晴,淡菊到藥圃去察看,交代司空待在家裡。不下雪反而冷得多,他身子還很單薄,藥圃的範圍很廣,不想他因此受了風寒。

他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等她察看回來,卻看到司空在院子裡打拳。

看起來像是太祖長拳,只是讓司空使來,卻增幾許柔秀,然而姿態瀟灑,宛如玉樹臨風,看他拳法森然,顯見下了不少工夫,下盤極穩,呼吸悠長,並不是花架子而已。

她也會一點武術,不過是強身健體為主的,講究道家圓融之意。聽說是設立迷陣的高人傳給師父,師父又傳給她。真想要跟人動手,那是絕無可能,但想益壽延年,青春長久,那倒不難。

她心底一動。太祖長拳畢竟太剛猛,對他這樣體弱不甚合適。不如把這套無名拳法交給他,說不定還好些。

待他收拳,神情泰然從容,看向淡菊時,目中自信的精光猛然刺了她一下,待要看真,司空已經垂下眼簾。「淡菊姑娘。」

她微訝,但也安心了些。看起來司空已經走出來了。「司空公子使得好一手太祖長拳。」

「圖個強筋健骨罷了,不敢說好。」他眉眼間的鬱鬱已散,神情溫和,已經看不到柔弱的表情了。

她又更放心了些,「那司空公子有意再學一套拳法麼?只是這套拳法還講究吐納,有些麻煩。但養氣培本,頗有些功效。」

司空卻有些遲疑,「…需要拜師嗎?」他趕緊解釋,「我已有師尊,若再拜師則須稟明…」

「不用,哪這麼麻煩。」淡菊輕笑,「司空公子能武,再好不過。一味靜養,莫若動靜相宜。」

於是,除了學醫,司空又跟淡菊學這套無名拳法。整個冬天,他們都是這樣默默相伴,有時淡菊恍惚起來,會覺得司空已經來了很久很久,而且會一直留下來。

她似乎已經習慣司空在燈下讀醫書,雪白如玉的手翻著書頁。微微皺著眉,認真的表情。和偶爾抬起眼來,有些迷茫脆弱的眼神,看到她時會粲然一笑,滿室生光。

習慣他沈默的跟在後面的腳步聲,聽她指點講解藥材,談論相生相剋。也習慣了教他無名拳法,他也能盡解其中圓融之意,飄然如雪中寒梅。

也許就是太習慣了,等開春以後,她也沒再拒絕司空的幫忙,讓他陪著荷鋤藥圃。他總是將袍角繫在腰帶裡,和她一起勞動。甚至陪她一起牽著老驢下山,販賣藥材、採買,在他面前,她老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

每次動念想幫他安排個新的身分,送去適合他的地方,她總會輾轉難眠整夜,說服自己,再多留一陣子,再讓他多學一點。就算不為醫,也能自療。

但這日,司空笑吟吟的折了枝桃花,走來遞給她,美得令人忘記呼吸。他已經痊癒,殘毒也已清除。她的手術很成功,沒留太多疤痕。

這方美玉曾經破碎,她極盡所能,已經將之修復完整。但這玉,終究不是她的。

「司空公子。」她溫柔的說,「您的身體已經完全癒可。或許您要送信歸家?」

司空臉上的血色都褪了個乾淨,蕭索如春雪未融,「我沒有家。」

「…如果您堅持不歸家,或許我可以將您安排去江南…我師父在那兒有個摯友,為人寬厚,您這樣美質,他一定將您視若己出…」淡菊不敢看他。

手裡的桃花這樣艷,艷得像是火,幾乎要燒著她了。

「我哪裡都不去。」他臉孔慘白,眼神卻幽深,「淡菊大夫,我說過,待癒可即為妳的奴僕,要不,妳就把我賣了。」

淡菊侷促起來,「司空公子,何必如此…」她想了想,「不然,你拜我為師吧?我將所有醫術都教給你…」

「不!」司空怒吼,「絕對不!我絕不拜妳為師!」

她愣住了,「…為何?你不肯拜我為師,卻要與我為僕?」

司空的臉孔更慘白,低頭站在她面前,良久才毅然抬頭,拉住淡菊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這瞬間,淡菊明白了。師徒為五倫之一,司空不願違背倫常。

她勃然大怒的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搧他幾個耳光。但她從來不曾與人相爭,此刻只氣得胎記更為鮮紅,抖了好一會兒才罵出口,「莫這般輕賤自己!因為你輕賤的是我極為看重的人!」

她怒棄桃花,轉身就走。只是司空從背後用力抱住她,全身不斷的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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