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顫抖,引起淡菊的心酸。她雙膝一軟,跪坐在地。司空虛環著她,壓在背上,像是已經不禁負荷。
她的師父是空前絕後的女神醫,行走江湖十三載。醫療筆記堆疊甚高,畢竟她隱居後能做的事情也不多,這些筆記都寫得整齊,全是白話文,一看就明白。
當中有一冊專門記錄女性傷病,更是字字血淚,觸目驚心。當中一章她只看過一次,做了數日惡夢。
有些被迫失了清白的姑娘,往往如顛似狂,甚至有的自賤自恨,將自己賣進青樓,或被丈夫百般虐待也甘自如飴,奇模怪樣,不一而足。
司空…居然符合當中某些描述,原本應該冷靜的醫心,卻徹底動搖了。
「你…別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報恩的東西。」眼淚潸然從頰滑下,「你明明厭惡任何碰觸。能忍住我的醫療,已經是非常勇敢…」
司空全身一震,顫抖得更厲害,卻沒有鬆手。
「不要緊的,」淡菊喃喃的說,輕拍他的手背,「過去了。那不是你的錯,我已經醫好你所有的傷。你要珍惜自己,因為那是我費盡心血而來的…珍惜這段醫緣…才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別再讓我心痛。
司空的手臂慢慢垂下來,仰天放聲大哭。
淡菊拭了拭淚,站起來,悲憫的遞手帕給他,卻被他扯住袖子,撲進懷裡。哭得像是個無助的孩子啊…這美好的少年。
他哭著說著,說他父兵部尚書郎遣他去仲春牡丹宴,就此落入三王爺的魔掌。被困在王船畫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夏末時,雙目已盲,無法舉步,對他的看管才略略鬆弛。
他奮起一擊,藏劍殺了看守人,自沈江中,是希望可以死得乾淨。不知為何卻在竹林甦醒,他盲目仗斷劍試圖走出竹林,卻在力竭時意外獲救。
驚心血淚,幾乎擊垮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淡菊完全忘記醫者該有的離塵心,被他的悲哀徹底感染,偎著他的臉,混著淚。
他還記得,那雙溫暖的手,一聲聲哀傷的嘆息。他曾經怒罵慘呼到嘶啞無聲,甚至曾經痛哭哀求倖免而無果。他所有的尊嚴都被撕碎,早已被污穢到不堪聞問的地步。
日夜只有痛楚相伴,身心都再也無法負荷。
那雙溫暖有繭的手牽他走出黑暗,撫慰他的傷痛。溫柔低沈的給他新的名字,試圖彌補他破碎的自尊。
看到他被染污而傷痕累累的身子,卻只是一聲聲的嘆氣,帶著微微的心痛。一點都沒有嫌棄過他。
安慰他,鼓勵他。什麼都願意教他。
他卻沒有什麼可以給的…命是她給的,一無所有。既然人人都說這相貌好,那他也只有這個可以給。
「…我什麼都可以給妳!命也可以,什麼都可以!」他緊緊抱著淡菊的腰,「只要妳還願要…我不要離開,我絕對不要離開…」
淡菊冷靜了些,撫慰的拍著他的背。師父似乎說過,這是種創傷後症候群。
現在的他,真的引人憐愛。
「哭出來、說出來就好了…」淡菊安慰著,「我在這裡。」
***
哭過那一場,司空小病了一陣子,見到她似乎非常羞赧,總不好意思看她。淡菊卻不提那天,只是細語寬慰。
幾天後,司空可以起身,淡菊卻在百花殺亭發愣。
春天百花齊開,菊圃那兒卻不怎麼有花。司空一路尋去,只見淡菊撐著臉頰,面前一杯已涼的槐角茶,心神不知道到哪去了。背倚著那根柱子,上面正是「衝天香陣透長安」。
他一直覺得,淡菊的身上是香的,藥香。各式各樣的藥材,長久這樣接觸,已經深深染在她的身上、心上,即使沐浴出來,也還是帶著若有似無的藥香。
之前看不見的時候,就是靠她的藥香分辨。
她總說,自己長得不好。的確,初見時他的確嚇了一跳。但相處了兩個多季節,他倒想不起來最初幻想中的淡菊該什麼樣子。偶爾他和淡菊下山,見到街上女子,反而覺得她們面白得怪異,日後才恍然她們少了淡菊臉上的豔紅胎記。
淡菊就是淡菊。也沒什麼長得好長不好。是他願意為奴為僕侍奉的人,是他願意什麼都給的人。是他…不怕被觸碰,甚至會起朦朧心思的人。
他被折磨到最後,已經麻木了,再猛烈的春藥也沒能讓他起反應。
默默的,他站在百花殺亭外,看著淡菊,和她周遭靜謐的氣息。
她抬頭,才看到亭外的司空,她很想笑一笑,但心思沈重,滿懷不捨。她依舊先嘆了口氣。「才剛好些,怎麼又站在那兒吹風?」
司空提袍進亭,坐在她身側。
「司空公子…」她悲感一笑,「應該喊你劉慕青劉公子。」
他的臉轉瞬蒼白,眼睛轉看地上,「…我不認識那個人。」
淡菊靜了靜,「…三王爺因為謀反已伏誅。」她又沈默了一會兒,「他謀反罪狀是兵部尚書郎劉大人蒐羅的。就在去冬…大雪封山的時候。」
他沒有說話。眼神卻漸漸哀戚。
「劉大人不是不想救你。」淡菊慢慢的說,「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哪。你不見以後,他鍥而不捨翻遍京城,幾乎地掘三尺。卻不知道你已經被綁去王船,順流而下…等他知道風聲,以為你已死…」
司空還是沒說話,只是將臉別開。
「大仇得報,但劉大人卻積勞成疾,劉太夫人已於去年夏末憂愁而亡…」她的聲音慢慢低下來。
他終於沒忍住,跪了下來,大喊了一聲「奶奶!」熱淚洶湧,「孫兒不孝…」
淡菊無聲的嘆息。司空…劉公子還有掛念他的家人,他未來會好好的。殘害他的三王爺已經讓劉尚書弄死了,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他那不幸的過去。
雖然不捨,但也算是善始善終。
劉慕青親筆寫了家書,等待家人來接的那幾天,淡菊待他特別和藹,即使牽手擁抱也沒有拒絕。她知道,他害怕,前途茫茫,不知道家人會怎麼對待他。
行百里,半九十。慕青方寸已亂,她不能心慌,更不能被不捨壓垮。
那天山下醫館鳴來客鐘,她親手攜了慕青下山,走出迷途。見了在竹林外焦急等候的老僕,他卻怎麼也不肯放手。
淡菊指著掛著石磬的道旁,「你還是可以來。不用麻煩醫館,擊磬我就會知道。你是滿百的有緣者,我能請你進來喝茶。」
「…妳等我。」慕青緊了緊手,「不要嫁別人。」
她皺起眉,有些愁苦的笑,「劉公子,你開玩笑嗎?」
他不答言,手越握越緊,「我是司空,不是劉公子。」
看著他固執的眼神,淡菊攏了攏他的頭髮,點了點頭。沒有說出口的是,我誰也不嫁。
一步一回頭的,司空…慕青走出她的視線。
她突然覺得,整個竹林這樣的空曠、寒冷。像是她師父解釋過的「廣寒宮」。但她不是嫦娥,也不會碧海青天夜夜心。
只是,她沒想到,她自以為善始善終,卻還是誤解。
若不是她深深感嘆,中夜方眠,還睡得很淺,說不定就死於非命了。等她看到窗紙泛紅時,起身察看,才發現整座竹林已經著火,焚風一吹,讓她嗆咳不已。
為什麼?莫非結滿醫緣,這陣就不保了?為什麼二十幾年來堅固沈默的迷陣,會在一夕之間起火?
她倉促的背起醫箱,搶救了手術器械,還想搶救師父的手記時,那頭滿山亂逛不歸家的老驢,已經踢破門衝了進來,脾氣很壞的對她長鳴,扯她衣角,幾乎扯破她的衣服。
「師父的書!師父的家…」她慘呼。
老驢堅決的將她拖出去,火舌已經非常近了。她哭著翻身上驢,從來沒想到這頭老驢還能撒蹄狂奔,甚至比馬還快…牠輕巧敏捷的跑過淡菊採藥走出來的山道,翻過另一個山頭,一直跑到濱水碼頭,才力竭的倒下死去。
她抱住老驢的脖子,心底空蕩蕩的。茫然抬頭,這麼遠了,還可以看到遙遠的西方,天空通紅。
她的家、師父的墳、她的迷途竹林…都沒有了。
直到天亮,她憔悴的上了師父老友的家,這是個情報販子──師父說的。就是靠這位當鋪老朝奉,她才取得慕青的所有資料。
老朝奉大驚失色的要她快逃,免費告訴她一條消息。
在失去一切的此時此刻,她也失去司空…劉慕青。
那把火,就是他父親令人放的。現在還有千百兵馬在山下戒備,怕淡菊沒死,讓她徹底閉嘴。
她用力的閉了閉眼睛,才熬過那陣暈眩。
那天,她第一次蒙上面紗,背著一個藥箱和老朝奉送她的幾十兩銀子,搭船離開了住了一輩子的隨州。
之後她再也沒有回來。即使只是搭船經過,她還是會湧起強烈的心痛,想起她失去所有一切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夜空多麼豔麗緋紅。老是讓她想起司空頰上的絕艷霞暈,然後感到劇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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