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永夜
冥府沒有日出,只有永恆的殘月。
唯一的例外是皇后花園,不但有日照,偶爾還可以看到湛藍的碧空。但冥后極度憎恨我,我也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雖然我也不太明白,我這樣一個卑微的寵物,為什麼特別刺激她。他們那些希臘神話的男性神祇都有病,老婆娶上一個,情人就像離離原上草。冥王自然有不少陪侍和得寵的侍女或女官,冥后正眼都沒瞧過她們。
我對他們夫妻真的感覺很煩。佔有欲那麼強,就好好的去床上滾,培養感情,生他個三五個孩子,什麼前恨舊怨都算了,不挺好?
需要搞到互為讎寇,架著面子高來高去的暗鬥?還需要一個卑微的寵物來刺激醋意,才
他們倆樂在其中無所謂,我這服無期徒刑的倒楣鬼怎麼辦呢?還有,年幼的王儲怎麼辦?
他今年才四歲。
雖然神祇壽命長遠,但誰都有小時候,能不能放下這些無聊的怨恨,看在孩子的薄面上?
望著悲歎之地凋零的翩飛花瓣,我輕輕嘆了口氣。
原本這些鬥爭跟我沒關係,我只要安分守己的過日子就好。唯有冥王到來才是我的災難。但這肉體是虛假的、疼痛也是虛假的。就算被剝皮抽筋,很快的也就過去了。
但我討厭這種等人殺過來的感覺。我不知道冥后大怒之後準備怎麼辦。
望著月,我的心不如以往澄澈空白,反而湧起久違的擔憂。只能希望冥后不要太創意無限。
又有車隊來了。我的憂煩又添了一層。
大概是刺激到冥后願意跟他共生子嗣,冥王就以為可以比照辦理。現在他既赦我剖心,又恩厚甚寵(?),常差人送衣飾珍寶過來。
也很久,沒再打我了。
但這比暴虐還糟糕很多。
我不太感興趣的看著攤在床上的諸多服飾。洋鬼子就是洋鬼子,想像中的中國服飾不和不漢,唯有穿起來特別麻煩。是誰說中國服飾就有水袖的?
送這麼多衣服來有什麼用?最後都要沾滿血污,破碎到縫補不起來。不說織工裁局嘖有煩言,連我都覺得很無謂。
侍女隨從都瞧不起我,給我看了禮物,收拾完畢,就一起退走,連多跟我說句話也嫌髒。
他們走了之後,我依舊望著窗外的月發呆,直到我門上有輕輕的響聲。
拉開門,王儲抱住了我,稚嫩的臉孔滿是歡欣。
完了。
「你怎麼來的?」我將他拉進屋子,嚴厲的問。
「偷偷上車來的啊。」他笑得一臉純潔。「姊姊,妳叫『卑賤的寵物』對嗎?我聽說他們要送東西給妳……」
我的心,微微的疼。我倒不怎麼在乎別人怎麼稱呼我,但讓這麼小的孩子學這類的話是不對的,雖然他是神祇的孩子。
「……我帶你回去。」雖然畏懼冥后,但我扣留她的孩子,她不把我泡在冥河好好的浸個我三百年不可。
「不要!」他撲進我懷裡,哇哇大哭,「媽媽說我長得像爸爸,她不想看到我……」
……這些大人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嘴嗎?
「她只是氣話,心裡不是這麼想的。」我空泛的安慰他。
但小孩子番起來,真是讓人沒辦法。我憶起生前的孩子,突然熱淚盈眶。或許是失去了才知道愛有多深,或許是我一直很愧疚為了現實的壓迫沒好好愛他們。
沒有銀刀,我胸口的舊傷就破裂了,一直碎到心底。
「……爸爸也是愛著你的。」隨便找了塊布塞住舊傷,我不想嚇到他。
「才沒有。」他嗚咽起來,「奶媽說爸爸不喜歡我這種成天哭哭啼啼的小孩。」
避開滲血的傷口,我抱著他。這是個很小的生命,還很暖、沒被污染。我真的希望大人可以善待他,正確的。
「真的,你爸爸很愛你。」我找到自己的聲音,「他是大人,不知道怎麼表示。你試著……像這樣抱住他就可以了。」
他拼命搖頭,發脾氣的在我懷裡滾,嚷著要跟我一起生活。
我是冥府唯一看起來、感覺起來還有溫度的傢伙。難怪他會依戀。但不行,不行。這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
「我帶你回去。」我狠心推開他,去找披風。外面風大,我不想讓他著涼。
等我找到披風,王儲已經將花瓶裡的花都拔下來,摧殘的一桌嫣紅。
我一把抓住他,「住手。」
他像是受了驚嚇,怯怯的抬頭望我。
「花也是有生命的。」我拿走他手裡半殘的石蒜。
「反正都會死掉。」他不解的看我。這麼小,眼底就有陰沈的影子。
「正因為會死掉,所以饒過它們,讓它們在枝頭紅艷吧。」我放軟聲音。
昨天一場暴雨,許多石蒜都倒落泥塵。我知道這種悲花的心腸很可笑,但我還是將倒株還完整的花折了回來瓶插。
冥府的生命已經太珍貴了,一花一草,我都不忍。
我不知道他懂不懂,但他低下頭,「……對不起。」
實在不該這麼做,但我抱著他,痛哭起來。大約我初來五年,就把眼淚流盡,之後就不再為自己哭泣。省點力氣養傷不挺好?
但我為他悲歎流淚。他根本不該在這裡。
可能是嚇壞了,也可能是有點懂我的眼淚,他乖乖的讓我牽著他的手,一步步走回遙遠的冥府皇宮。
「我能再來找妳嗎?寵物姊姊?」他茫然的含著眼淚。
「……我叫殘。」我勉強笑了笑,「大概不能吧。」
他把我的手握緊一點,卻比哭泣還讓我難過。半路上,冥王縱馬和我們相遇,他拔刀就要往我頸項斬落。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反抗他吧?
我將鎖鏈繃直,硬架住他的刀。但使力過猛,胡亂用破布塞著的舊傷噴血了,濡溼了整個前襟,引起王儲的尖叫。
我早就有幾分明白,既然我的身體由他心血而出,我就有反抗的餘地。
「……等帶走王儲,你之後再來處置我吧。」我跪地哀求。
他戴著面具,所以我不知道他的表情。但他的確收刀,一言不發的下馬撈起哭叫的王儲,上馬狂奔而去,他身後的隨從都狠狠地瞪我。
我回悲歎之地,看著不肯收口的心傷。將阮琴換上心弦,開口歌唱。
開始痛悔早已逝去的人生。
冥王的確處置我了--因為冥后的要求。拐騙王儲實在是重罪,我被倒吊在白楊樹上,每天都有禿鷹來爭食我的心臟。這下子我跟那個盜火的同病相憐了。
我比他好的是,我還可以熬不住痛楚昏過去,而且只吊了十天。
這我沒有怨言。被虐待這麼久,我早就習慣這種待遇。但我最不滿的是,冥后居然要求冥王帶著王儲來看我的下場。
「我不會再來找她了!爸爸,求求你!」他拼命搖著冥王,「不要啊……殘姊姊……」
為什麼要帶小孩子來看這種殘酷?我不懂他們這些神祇。
「……求求你。」被吊了十天,實在很難出聲,「求你將他帶回去吧。」
沈默了一會兒,冥王面具下的聲音冷漠,「妳沒為自己求饒過。」
「因為……就算死了,我還是人,而且是女人。」再也受不了了,我擠出最後的力氣,嘶聲怒吼,「求你帶他快走!那是你的孩子啊老天在上……」
他將哭喊的王儲抱起,轉身離開。我鬆弛下來,卻吊得更難過,卻只能咬緊牙關,忍住慘叫。
風中傳來一陣陣的,無助的哭聲。以後我就沒再見過王儲,他也不曾偷偷來找我。
不過冥王也罔顧冥后的怒氣,當天就把我放下來了。
他把面具脫下來,看了我很久很久,面無表情。我猜我全身的骨節都墜傷了,根本不想花費力氣說話。
「……妳不想問我,為什麼待妳如此殘虐?」他終於開口了。
無力的看他一眼,我連呼吸都不能好好呼吸,還跟他聊天?
「生前想過要問。」但我還是回答了。
「然後?」
「死了就放下所有愛恨,覺得沒什麼好問的了。」
他罕有的,不帶任何惡意的笑了一下。「妳生前多貪多慾,愛深恨濃。」
「死了什麼都沒有,遑論愛恨?」不管會不會觸怒他,我閉上眼睛。
但他把我抱回悲歎之地,讓我倚著前廊坐著。石蒜的花期短暫,院前的花都謝盡了,他趨前折下最後一株死花,遞給我。
花入手,成了一盞微弱的油燈。
「這是我答應妳的第二個但書。」他說,「給妳渡人出冥府的能力。」
「真謝謝你還記得。」我虛弱的喃喃道謝。
「但妳渡不了自己。」他惡意的一笑,「看著迷途者可以逃出生天,妳不會漸漸被忌妒淹沒吞噬麼?」
「你想打賭嗎?」我笑了。
抓著我的禁錮,他把我提起來,和我的臉靠得很近。「不。妳只能在我手上腐朽。」
「真謝謝你這麼喜歡我,我真是受寵若驚。」抱著油燈,我昏迷過去。
我做夢了。
夢見那個小小的孩子,歡呼的走向陽光,逃離了冰冷的冥府。就算是虛幻的……我依舊為他高興。
至於我……不要緊的,那不要緊。
反正我想不起人世還有什麼快樂的事情。最少回憶我如永夜的一生……沒有,從來沒有。
(永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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