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聖徒行歌 之六

依莉莎默默的聽他顛三倒四、斷斷續續的傾訴和低泣,輕輕把手放在他低俯顫抖的頭上。

「我…」她遲疑的開口,「我曾經是牧師導師,並且在孤兒院任教。我在孤兒院學會的事情就是,了解人類的脆弱。就是這麼脆弱,所以我們才需要聖光的指引。」


偏頭想了一下,她露出慈悲卻有些淒涼的神情,「有些人…還沒作好心理準備就成了父母。而即使親如父母子女,還是會有天生性格不合的種種無奈。在子女心裡,父母就是最初的『神』。但你要體諒,其實所有的父母都只是凡人。他們會犯錯,會偏心,是的。因為愛他們,所以特別會傷害到你…是的。」

「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傷害,心靈上。但即使在黑暗深淵,也請仰頭凝視光明,不要因此失去對人類的信心,失去你寶貴的良善。願聖光照亮你的前程。」

她輕聲的念了一段聽不懂的禱詞,但虔誠而溫暖的聲音讓文殊漸漸寧定下來。他疲憊的坐在木椅上,眼皮沈重,在應該是夢境的曼珠沙華沈沈睡去。

雖然知道他不會因此著涼,依莉莎還是照著過往的習慣,將一件厚暖的披風蓋在他身上。

等她驚覺了自己的行為,愣了一下,還是幫他掖緊些,坐在一旁發呆。

這孩子居然沒有發現,一個「NPC」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即使是老生常談。

是的。曾經。在她還不知道真相之前,真的以為自己是人類,悲憫過許多孤兒,寬恕那些拋棄孩子的父母,因為她知道人類就是這麼脆弱,缺乏抗壓性。她見過許多悲慘,學會把人和行為分開來,循循善誘的將這些迷途者導向聖光的懷抱。

曾經。

當時她在一個比村莊大不了多少的小城,是唯一的牧師導師,城民的依莉莎牧師。在沒有主教的城裡主持禮拜,領著一群學生,住在孤兒院裡。

她虔誠堅定的信仰聖光,並且使用聖光的力量醫療城民。但在怪物或異族入侵時,她也會用黑暗的力量譴責這些侵略者,保護自己的子民。

教育並且學習著,祈禱並且聽教民告解。曾經她是那麼安然,覺得自己一切完滿、再無所缺。

直到她被召喚,得知了「真相」。

原本被掩蓋湮沒的記憶恢復,她赫然知覺了一切。原來,她以為的「現實」,事實上只是「虛幻」。

這一切都只是個龐大的實驗。一個game的實驗。人類對自己所創造的全息遊戲內世界掌控太低而不滿,所以他們被創造出來…完全的人工AI,並且盡量擬真,連自我認知都以為自己是人類。

她被召喚,因為她是心智發展最完美無缺的一個…或說最接近完美人類的一個。工程師友善的告知她,啟動她原始的記憶和真正的自我認知。準備由她來當這個世界真正的主宰,會聽令於工程師的界主。

也就是說,不再是牧師依莉莎,而是聖光、元素、或任何力量的化身。一個超乎一切神祇之上的存在…在這個龐大虛無的夢境中。

原本這個計畫看起來很完美,選擇的對象也應該沒有問題。但工程師還是犯了一個重大而致命的錯誤:依莉莎實在太像人類。

所以她的精神層面崩潰了。在知道工程師準備讓所有城民啟動原始自我認知,知道自己是NPC而非人類時,她默不作聲的點點頭,回去後卻屠盡全城。

流著眼淚,將所有的城民都殺死。在他們還是人類時…一一殺光。

最少他們死前還認為自己是人類,只是被一個發瘋的牧師殺死了。

屠盡全城後,她站在滿地屍體的死寂中,將匕首送進自己的心臟。她感覺到劇痛、無助、瘋狂,和無盡的悲涼。所有的一切都已崩毀,她雙手染滿自己所守護的子民鮮血,雪白的法袍已經玷污滿了罪惡的烏黑。

原來我什麼都不是,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自以為的喜怒哀樂、種種人生,都只是被操弄的虛無而已。

一個為了玩樂所創造出來、充滿惡意的玩笑。

但我知道真相就好,我一個知道就好。其他的人不要了解我的崩毀和心痛…只能讓他們像個人類般死去。

最後她選擇自我了斷,以為會結束這一切。

但她醒來卻在什麼都沒有的虛無裡徘徊,瘋狂漸漸褪去,強烈的悲慟卻越來越深。這就是滿手血腥的代價,一個罪人的無期徒刑。她想。記得所有的事情,懷著永遠無法磨滅的罪惡感和痛苦。

可讓她再選擇一次,她還是會這麼做。

不知道徘徊了多久,直到她感到聖光的沈默和溫暖。懷著疑惑,她在沒有方向的虛無中孤獨的朝著那種熟悉的感覺前行,茫然的來到一個異界。

但在追尋到之前,已經被魔王捕獲。

她並沒有抵抗。

我有罪,而且罪惡深重。我要拿什麼面目去面對我所侍奉的聖光?假如祂真的存在?

所以她甘願被囚,默默追思著過去和絕望的祈禱。什麼都不想做,也不值得做。

直到這個孩子來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像她過往的學生、子民,或孩子。伸出溫暖的手,需要她。

原來,就算被瘋狂的黑暗血腥玷污過了,她還是服侍聖光者。只有救贖時,她才同時被救贖。

輕輕撫著文殊柔軟的頭髮,感覺是這麼真實。

她輕輕的喃喃,「孩子,讓我們一起仰望光明。」落淚如走珠,濡溼了破舊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