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輕輕的念著這個名字。郡主微笑,淒迷的。滿園桃李紛紛,秋霜即將降臨。
「芳菲凋謝花事盡…指景為姓,我就姓謝吧。」
龍玨心頭微微一震。
互相攜著手,良久。
芳菲終究要謝盡,但是縈繞在心頭的喜悅和悲感,卻會輪迴不止。
即使過了數千年之久,總是不會忘記那個黃昏,芳菲臉上身上,拂不盡的凋零落花,和微帶愁容的笑顏。
夏去也,太匆匆。
行走在空無一人,唯有小公主居住的宮闕,斷了她的飲食水源,斷了藥餌和照顧,居然仍然活著無可更改的預言師,這將是,躲在王宮發著抖的國王,害怕到了極點的夢魘吧?
看見公主,坐在芳菲留下來的結界,看不見的她,正摸索著穿著一整盤珍珠。
這樣消遣時光?龍玨微笑。
放下那盤珍珠,公主緩緩的倒在地上,開始哮喘起來。
一個箭步,正準備破壞結界時,公主將手伸向他。
信賴的伏在他的懷裡,龍玨度氣給公主,讓她能呼吸下去。
「我是來殺妳的。」龍玨喃喃著。
「你不會殺我,我知道。」小小的,精緻的臉龐,用看不見的眼睛看著他,薄冰似的紅色眼眸。
讓她看得不太自在,「芳菲呢?」
「有女人生產,郡主去幫忙了。」
龍玨啼笑皆非,「還沒成過親的大姑娘,能幫什麼忙?」
「那可不一定,郡主可是高超的大夫,幾乎沒有什麼毛病難得到她,包括你的病。」
「我?我有什麼病?」
「心頭煩悶,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無有已時。這病入膏肓了。」
被這般小的女孩子說破了心事,倒讓龍玨紅了臉。
「妳說話像個小孩行不行?」
她笑著抱緊龍玨的頸子。
共同在,陽光遍野的桃花林裡散步。她伸手摘了一枝桃花。
「看得見?」
「我感覺得到氣。郡主會讓我看見。」
看見?芳菲是不得看見的。她成為幽魂多年,不可能看見什麼,頂多,感覺得到,「氣」。
這讓龍玨感傷。
看她梳葉分花的飛來,想到這麼美麗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憐惜。
「誰說我看不見?」芳菲笑著,將雪白的手執著龍玨,霎那間…
隱約的,白霧漂蕩,像是染滿月光的海底。整個桃林的鮮豔,褪成淡淡的粉紅,和李花的雪白相差不多的,緩緩的落下來。
白霧…蜷曲著,繚繞著…整個桃林,連天空都是淡淡的淺藍色,籠著月光般的霧。海洋似的霧。
遍染月光的桃源深處…
龍玨明白了。逝去千年的芳菲,憑著氣的感應,回憶生前的景象,合在一起,就讓她「看見」。
這些霧…這些朦朧…畢竟距離芳菲生前已然千年,她的記憶也漸漸淡薄。於是她「看見」的東西,將會漸漸消逝。
「也許再千年,也許百年,或者…明年…後年…明天。我將會什麼都不記得,就「看」不見了。不過…現在,我…看見。」她微微的笑著,沒有怨尤。
強光一閃,像是強烈的陽光穿透了低矮的雲層,芳菲不禁用袖躲著光,再睜眼時…
鮮豔的桃花在風中招展,空氣充滿甜蜜的氣息。深刻的線條,豔麗的陽光,滾滾的白霧消失,看見的是一片鑠金閃爍。
陽光下的桃花林…睜開眼睛,這是…
一切都是這麼光亮,這是龍王的眼睛所見。
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九之九黃泉。運用著不可思議的的神通,讓逝去已久的芳菲,重新看見一切。這世上的一切,在短短的一瞬間。
然後將這一切記住,好再撐過千年。
緩緩的,流出銀亮的眼淚,微微酸甜的桃花香氣四溢,在這個夏去秋至的季節裡。
「在等待什麼?」輕輕的,龍玨問。
「等待雪季。等待秋天後,第一場的雪季。」
※
「雪季?」
「我想看下雪…」小公主開始困倦,芳菲抱住她,「我想看第一場雪…」
只是這樣?只是這麼卑微的願望?
「對。」芳菲微笑,微微蹙著眉。
他默然。悄悄的,消失了小公主的氣息。
「這樣,就沒有人知道,公主還活著。一個月就要到了…」望著天邊漸漸圍攏的雲,「我先回去覆命。」
「但是…萬一被發現公主還活著…」
「那也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了。」龍玨攏了攏她的銀髮,「那時…初雪可能已經下過了。」
沒錯…照人類的腳程,要到夏家通報公主未死的事實,一個月馬不停蹄,恐怕都不夠…
但,這是不是表示,再也見不到龍玨了?用袖掩口,不讓自己掉下淚來。
「你們會再見面。會的。會再見面。」看起來像是睡著的公主,輕笑著說。
「我會回到妳的身邊。」龍玨保證。
是的,族長不會允許他將芳菲帶回去。幽魂是不能繁殖後代的。但是比起延續種族,他更希望,和銀魄花鬼的芳菲,靜靜的在桃林深處循環四季。
這種沒有意義的延續,他已經厭倦了。抱自己不喜愛的女人,努力的讓她生下小孩。夏家的女兒和應龍一族,都成了被禁錮的奴隸。
生下來的,幾乎都是人類的小孩。這些人類的小孩,幾乎應龍一族都不再看到。
長久的,服侍夏家千年之久,卻也只得到了六個應龍的孩子。
種族的延續,真的這麼重要?應龍一族就算是滅絕,其他的物種也會遞補上來。這麼…重要?重要到得屈辱族民求繁衍?
被放逐到人間的應龍…苦苦的在人間繁衍…
「是的,我會回到妳的身邊。」擁著柔軟花魂的芳菲,他發誓。
戀戀的,望著他的背影。空空的宮闕,迴盪著他的足音。
「他會回來。很快的。」公主唇間,含著幾乎看不到的微笑。
從來沒有懷疑過公主的預言,但是這一次,她心底強烈的失落,讓她慌張。
龍玨…
像是呼應她的思念,她感覺到他的氣在接近。
「龍玨?」
* * *
似乎聽到郡主的呼喊,龍玨回頭看。
怎麼了?突然消失了郡主的氣息。芳菲?怎麼了?
站在國界,猶疑的回頭望著,初秋微微的細雨,紛紛落落,輕輕的在油紙傘滴滴答答。
「夏環?」他皺起眉毛,糟糕,他怎麼又來了?
「好大的膽子,龍玨,居然敢直呼我的名諱!」夏環陰暗著臉色,領著三個孩子走過來。
孩子?倒豎著爬蟲類特有的金色瞳孔,個子小小的應龍孩子,居然離開百般保護他們的家園,隨著夏環而來。
龍玨的厭惡感更深了。
「夏環,為什麼把我們的孩子帶出來?」
「你別忘了,應龍一族,是為了侍奉夏家而存在的!」一揮手,那三個孩子撲上來,龍玨忙著將他們彈開。
展開一場不平等的戰鬥。雖然龍玨的功力高深過這些孩子,但是為了不傷及他們,格鬥起來,分外吃力。
可惡!好容易發掌氣將他們逼退制服,卻遭了夏環的暗算。
看著透胸而過的森冷劍鋒,發怒的龍玨將劍尖拗斷,迴掌打折了夏環的腿骨。
「你這個該死的魔物!你忘了你們種族和我家簽下的契約嗎?」既驚且懼的夏環,痛的大罵龍玨。
還沒來得及回答,桃樹梢卻落下了一團血淋淋的東西,仔細一看,隱約看得出是個人體。
但是憑著微弱的氣息,龍玨卻像落入玄冰之中。
這是六個應龍孩子當中的一個。抬頭,第二個叉在斷裂的桃樹枝枒,第三個只憑肚裡的腸子纏繞著,晃晃盪盪。
空氣漸漸森冷,漸漸陰暗。
破空恐怖的叫聲,撕裂每個人的耳膜。嚇傻了的三個孩子抱成一團,卻被巨大尖銳的桃枝叉成一串,來不及叫就死了。徒留徒勞的抽慉。
拯救不及!驚怒的龍玨揮掌而上,卻被千萬縷銀絲纏住了手。
赤裸的花鬼,身上滿是傷痕,滿天泛紅的銀髮,飄揚。鮮血似的眼睛,發著奇特的閃亮。
兩手巨大的爪子,隨時準備劃開敵人的肚腸。
騙人…這不是…這不是我的芳菲…
臉上一陣大痛,他略一疏神,被抓傷了臉,留下很大的傷疤,他迴掌,花鬼被擊中了後背,張嘴咳出一大口鮮血,馥郁的香氣,如酒的四溢。
不是鮮血,千年來桃花的精髓,漸漸從她體內流失。
但是漫天的哀怨狂怒…卻讓花鬼失去了理智,瘋狂的擊殺龍玨。
不!芳菲~不要這樣…
看她飛身跳起,赤裸著身體,甚至私處也大張的撲過來,龍玨還來不及意識,發現自己的手,已經穿透了她的前胸。
她咳,精髓滴落,染得龍玨的手淡淡的粉紅。
看起來豔紅的精髓,到頭來慢慢的揮發到空氣中,千年的芳香,哀傷的釋放。
眼淚緩緩的流出來,她向後倒下。原本纏在滿天銀髮中的公主,終於著地。
公主的狀況比瀕死的芳菲更不忍卒睹。滿身血污的她,幾乎沒有完整的骨骼。只剩下右臉還完整。
原來…這就是芳菲瘋狂的原因。漸漸死去的芳菲,漸漸冰冷的公主。抱著她們兩個人,龍玨開始落淚。
不…
「下…下雪了嗎?」應該死去的公主,居然在心底微弱的說著。
「冷…是要下雪了嗎?」這樣痛苦的重傷,她居然還活著。
雪…為了這麼薄弱的理由,為什麼這麼執著?人類為什麼這麼執著?芳菲…公主…為什麼這麼拼命還要存在下去?
龍玨狂亂的呼嘯起來,應龍怨恨的狂叫,呼喚來了暗沈沈,隆隆暴雷的雲。
飛沙走石,在初秋仍然熾熱的天空,開始飄下悲傷的初雪。
「呵…」完整的右臉,微微的出現一絲笑容,伸出小小的,粉紅色的舌頭,接著飄下來的,冰涼的雪珠。
「雪…是雪…」她不再動,緩緩的在雪地裡冷硬。
芳菲的芳香漸漸在不止的雪裡逸失。不見蹤影,連可供憑弔的遺體都沒有。
不…不要離棄我…
龍王矇住自己的臉,瘋狂的哭泣,因為龍王的哀痛,引來了狂暴的風雪,半埋了這個山國。
* * *
突然下起的暴雪,只讓百姓家慌張苦痛,皇宮早已燃起火盆和炕。
猶罵著侍兒給他的洗臉水太燙的國王,看見暴怒的龍玨站在他的面前,更是生氣。
「你不是那個夏環的鬼神嗎?不去殺那賤人,來這裡做什麼?」
「你管自己的女兒叫賤人嗎?」龍玨的聲音越發陰冷,「你管自己的女兒叫賤人嗎?!」
鋒利的龍爪劃破他的胸腹,卻沒有流出血來。慘叫的國王,在地上翻滾嘶嚎。
「你…高興吧…你的女兒死了…但是…你也該應她的預言!」化成銀白的龍,衝破屋頂,飛騰到空中。
國王直到長滿了蛆,哀號數天,這才死去。
* * *
半埋的山國,龍玨的哀傷沒有止息。
這次莫名的災難,凍死了許多人,終於,人類商議後,獻祭了少女。就在大刀砍下的那瞬間,龍玨殺了劊子手。
四散奔逃的鄉民,準備獻祭的少女,卻無所畏懼的看著龍玨。
外表平凡的女孩子,卻瞪著他,「快吃了我,然後滾吧。讓我的父親弟妹活下去。」
龍玨指了指路,要她走。
她卻焦急了起來,「你嫌我不夠漂亮?但我是自願的!」
不是因為這樣。龍玨回頭看她。
「我不想看著父親弟妹這樣子死去!請你吃了我,平息怒氣後,趕快離開吧!」
人類阿…你們是邪惡還是純良?
看著少女的神情,他想起郡主。無辜死去的她,繼續在死後護佑鄉民。
呵呵…親愛的郡主芳菲…
他折斷頭上的龍角,血淋淋的嚇壞了少女。
「拋棄應龍的身分…芳菲…我只能替妳做這件事情了…」花鬼的她,劈破了靈體,就此不存了,連重生的魂魄都沒有。
為妳觀看這個世界,為了看不見的妳。是的。為了妳。
風雪停了。「回家去吧。」他對少女說。
他也要離開,為了已經不存在的芳菲離開。
* * *
緩緩的,在幽暗的潛意識裡漂浮。芳菲大半的靈體和記憶已經喪失,只剩下一點點的眷戀和執著。
龍玨…為了什麼,要和父親一樣,殺了我?沒有眼淚的悲傷,隨著消逝的記憶而薄弱。
郡主…妳怎麼可以…妳怎麼可以遺棄我…在所剩無幾的靈體裡,被封印的鬼魂,因為封印力量的消逝,將剩下的靈體連結,不讓崩潰繼續。
看著半邊臉美豔,半邊髑髏的鬼魂,記不起她的名字。
我?鬼魂偏著頭想了一下,「我只記得我死於唐朝天寶年間…成為惡鬼已久…不復記憶自己姓名…郡主…妳說的話…怎可反悔…」
郡主?誰?我?
「妳說,我們可以一起存在下去…為了什麼,妳要拋棄我?」
我說過?為了什麼,不可以繼續存在下去?
「我們走…一起找個死嬰寄生…一起生存下去…」
………………
* * *
那人的眼睛,有著豎起來的金色瞳孔。芳菲看了之後,心裡的一點點異樣,又讓狼給分了心。
「狼來找我。」
「我知道,唐時。」
和唐時一起又存在了千年之久。若是宿主死亡,就離開再找一個死嬰寄生。
在死人的身體裡輪迴,但是失去的能力和記憶,怎麼都回不來。
唐時在封印中沈眠,所以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過去。
遺忘了一切,只記得自己的名字,謝芳菲。
芳菲謝盡花事過。
遺忘了重要的事情。怎麼也想不起來的事情。那是一個閃亮的,線條分明的事情。但是我想不起來了。
那女子的身上,有著微微的香氣。龍玨看了後,心裡的一點點異樣,卻讓來襲的妖魔分了心。
他的手上殘留著粉紅,千年了,像是心裡的愧疚,還留著芳菲的血跡。
懺悔這麼長久,為了自己背棄了芳菲…他要長久懺悔下去。
是的,為了不存在的芳菲。在這個,微微飄著她的香氣的,世紀末的台北都城裡。
流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