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十一 鑰匙
就像所有的一切都會有個盡頭一般,這個龐大的工作終於告了一段落,花了兩個月的時間。
雖然並不是很難,但是很煩。
因為她不懂任何法術,只會畫而已,真想一個個畫完,基本上對這樣龐大的數量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畫的草稿意外的草率,基本上是小孩塗鴉,連五官都沒有,只寫上數字而已。
那是掛號牌的數字。
這個鬼地方會這麼厲害,其實只是遷葬不完全,原居民抗議,聲勢浩大而已。但大部分已經入土為安的原居民,期待超生的比較多,不過人都是有從眾心理,死後也不例外…跟著幾個刺頭兒一起鬧罷了。
所以她的工作一開始比較難…說服第一個願意坐下來好好讓她畫的原居民。第一個滿意的回輪迴後,老弱婦孺就願意接受了。漸漸的,民意如流水,在她的手畫到快抽筋之前,就會開始爭搶著要當模特兒,第一階段就結束了。
第二階段就可以趾高氣昂的用塗鴉標號碼牌,想在這裡全部畫完是不可能,但是帶回家慢慢畫去就沒什麼問題。沒趕上第一階段的原居民反而會更踴躍,更無怨言,誰讓自己慢了呢?越慢號碼牌就越遠。人的競爭心理是很奇妙的。
等第二階段結束以後,就剩下幾個刺頭兒、抗爭戶。但她的手已經快畫斷了,沒有耐性和他們慢慢溝通…拳頭大就是真理。
當她舉起一根鐵管的時候,瘴非常擔心,遲疑支吾了一會兒,顫顫的表達,黃娥真的要親自上陣的話,倒不如讓他出馬…
但黃娥第一時間就拒絕了。
「記得啊,毀瘴大人。將來我若不在了,遇到其他人或眾生時,一定要記住這件事情。」她皺著眉告誡,「真心跟你來往的人,絕對不會要你做違心的事情。你很討厭傷害萬物吧?我並不是為了要讓你上陣才帶你來的,只是想讓你出來走走,千萬不要搞錯了。」
「…怎可能有其他。」瘴盯著自己腳尖,「娥君,吾願意為汝排憂…」
「不行!我不願意。」黃娥的眉頭皺得更緊,「你這樣是不行的,毀瘴大人!很容易被利用和被騙喔!我想像我這樣時間軸故障的人應該還有…只是這種事情除了自身,別人不會知道,也難以驗證。就算沒有,照現在環境污染的速度,將來的人類和萬物抗毒性會越來越強,你也越來越會控制瘴癘了,不是嗎?
「將來生活在人群中,都是有可能的事情。記住喔,真正的朋友,絕對不會讓你做違背原則的事情。」
瘴還想說話,黃娥橫目一掃,「莫非毀瘴大人認為黃娥不堪為友?」
「怎可能!?」瘴喊了,「娥君汝…」
「無須擔心,」黃娥將鐵管一扛,信心滿滿的說,「彎湯匙這種事情都行了,我想打幾個孤魂野鬼應該沒問題。」
…真的可以嗎?上面只用簽字筆寫了幾個字,「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跟著好了…萬一不行,他再出手。雖然他真的很不願意傷害萬物…即使是死人。
沒想到那根鐵管真的打得那幾個刺頭兒哭爹喊娘,跪地求饒,乖乖附在塗鴉上走了。
「沒想到可以欸。」黃娥比他驚訝,「這並不是什麼咒或真言,只是金剛經的一小段…算了,可以收工了。」她想到數量龐大的草稿,臉色一垮。
「能、能代畫否?」瘴有些擔心的問。
「沒事,我可以的。」黃娥笑笑,「其實只是純粹的體力勞動而已…勞動手。不用花腦筋,反正模特兒就在眼前,放空去畫就對了…」
「寫書較易…」瘴嘀咕著。黃娥真的就寫了那一本,再也沒打算動筆。
「才不是。」黃娥頂回去,「畫畫呢,就算要花時間,不過是一幕的人事物。用文字寫書是無數幕的構思串連和折磨。腦子根本沒有休息的時候,就算想休息,故事也會在每個縫隙,那怕是動畫片頭片尾曲的短暫時間也會溢出來。根本沒有片刻安寧。
「傻子才會去寫小說。」
上次的時間軸還沒吃夠苦頭嗎?現在挺好,她需要專注的,永遠是盡善盡美的「一幕」。雖然她藝術細胞真的不夠…反正她也沒打算出人頭地,連看都不想給人看。
但她這樣拙劣的畫,還是受到孤魂野鬼和某些審美故障的傢伙喜愛。這些心靈縫隙大到像黑洞的人或死人。
算了,無所謂。
總算可以回家了…在家裡折騰總比朝九晚五的奔波愉快多了。
沒幾個月,報酬入帳了,意料中事。只是之後的工作堆積如山…她開始一天八個小時趴在桌上,開始按著號碼牌畫那獨一無二的「一幕」。
捧著書,卻很少看進去,愣愣的注視黃娥的背影。
她怕我被騙、被利用,那麼嚴肅的告誡。
曾經被奉為神靈過,人類不都是不斷的懇求嗎?為了這些和他親近的人或眾生,真的很願意,非常願意為他們做任何能力所及的事情。
只是…他只是瘴癘的化身,毀世之瘴。不會降福,只會帶來不祥和死亡。什麼都辦不到,只能沈睡,不斷的不斷的沈眠。
連被騙和利用的價值都沒有。想為娥君做些什麼也…什麼都不能,只能看她如此勞苦…
在娥君的時間軸,還是穩定的,對吧?
他略帶不安的泡了一壺茶,遲疑的捧給黃娥。她訝異了一下,但還是邊吹涼邊喝完。
「不適…是說,不舒服,有嗎?」他擔憂的問。
「怎麼可能?很好喝。」黃娥轉了轉酸痛的脖子,「只是你不用做這些啊…」
「吾望…吾希望,能,有用。些微,一點點也好。」他垂下眼簾,金銀雙瞳閃爍,低低的問,「不行?」
「這樣,你會開心嗎?」黃娥撐著臉頰問。
瘴點頭,拼命點頭。
「那就照你喜歡的去做吧。」黃娥笑,「謝謝。」
我也能有用。真的。不會伸出手只有荒蕪和死亡。真是,太好了。
還有什麼其他可以做的呢?生活簡樸的黃娥卻很豪奢的請清潔工,每個禮拜來打掃一次。衣服就只是丟洗衣機,似乎…沒什麼可以做的。
做飯?他不會。要學嗎?他做的飯能不毒死人嗎?
「你吃得比烏鴉還少,我又不講究。」黃娥低頭繼續畫,「除了泡茶,你不如看完書以後,跟我說說書裡寫什麼…」她鼻尖沾了一點墨,「用白話文表達。」
這樣就行了?
一開始支離破碎,口吃結巴,但除了自稱的「吾」和他稱的「汝」實在改不過來,他漸漸的在讀書心得口頭報告中,越來越口語化,甚至會用「他」這個第三人稱了。
這樣就行了。一九九八年到尾聲的時候,黃娥默默的想。她快要三十歲了,終於要告別最後的少女時代,似水流年。
她不可能永遠活著,甚至連能不能脫離這個梅利斯的惡性循環都不清楚。不久的未來,古文會漸漸被遺忘,甚至她還活著的後中年就開始凋零,到她臨終時已經惡化到使用成語都太艱深的程度。
她知道的。
所以才要讓這個連親人都甚少溝通的鳳凰大人,趕緊改掉古文口吻的毛病,在人群中才不會溝通不良。
我有病,很嚴重的病。
情感洗刷到僅餘骨骼的地步,這種病還是存在著。
強烈的獨佔欲。
不管是什麼面向的情感,一但在意了,都貪婪的希望歸己所獨有,希望對方只看著自己,如同自己那樣貪婪。
友情、愛情、親情,都是這樣病態的強烈獨佔欲。
但另一方面,理智又是那麼強大而全面壓制,非常冷靜的了解,誰也不是誰的洋娃娃,這種獨佔欲不應該存在。
所以她在上次的時間軸就築起高聳堅固的心防,將所有人排除在外。越喜歡的人,就要離得越遠,避免傷害到這些人。
這次的時間軸情感淡漠,心防天生的堅強,她甚至暗暗的慶幸了一下。對誰都不會發病,誰也不會被傷害,多好。
但現在,似乎要舊疾復發了。連她選中的前夫都沒能誘發的惡疾,似乎又要發作了。
好想把他趕出去。在她醜態畢露,或被她傷害之前,把他趕出去。
「Take a key and lock her up, lock her up, lock her up, take a key and lockher up.My fair lady…」她一面輕輕哼著,一面畫著端坐的模特兒。
然後微微笑了。
已為鬼靈的的模特兒顫了顫。客廳裡只有繪者、模特兒,和畸鳳。畸鳳已然睡在書上,表情祥和。
繪者的表情卻很可怕,笑得很可怕,而且泛著強烈而複雜的情緒。雖然只有一下下,很快就平靜下來,專注緘默的把畫完成。
畫裡的自己真美…絕望而執著的美。美到…比應該是人類的繪者,更像是人類。
模特兒安然消逝,只留下「一幕」成為存在過的證明。
真不錯。她也畫得出這種作品,偶爾。
第一次,覺得人類的壽命不長是件好事…和鳳凰比起來。真感激,時間的流逝差別如此巨大。
幾十年而已,比上次時間軸更強悍的理智應該可以牢牢的控制這種強烈的獨佔欲,不會失態。
後來她送了一把金銀打造的鑰匙項鍊給瘴,題名為「自由」。她自己設計的。
但不管瘴再怎麼追問,她也只是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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