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石門,像是另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所有的殺戮、血腥,悲傷與苦痛,像是留在門的另一端,了無蹤跡。
空氣中飛舞著燦爛閃亮的微光,銀白苗條的白樺樹搖曳著,每片葉子都倒映著星星與月亮的朦朧。
樹下有少女安寢。純潔的羽翼包覆著自己,纖白的手探在樹旁流泉,半睜的眼睛似乎還在夢與醒的界限游移。
燦月搭弓,瞄準了少女。
她的眼睛睜開些,「為什麼要殺我呢?和我相同能力的姊妹…」她慵懶的坐起來,「妳不也渴求夢天的完成,好讓妳的生命可以延續下去?」
「…沒有人真的想死的。天使長。」燦月對自己悲慘的笑笑,自言自語著,「除了極少數的愚者。」譬如我。
「為什麼不服從我?」天使長絕美的臉龐充滿悲憫,她站立起來,燦月就知道自己沒有勝算。即使是耗盡法力沈眠的天使長,相較於燦月這樣的一個凡人…
她終究是神。
人類畏神已經有數千年之久了,深深的刻畫在每個人類的潛意識裡。儘管她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但是面對這樣的一個神祇…強大的精神壓力,還是讓她虛軟的放下弓箭。
天使長緩緩的走向她,空氣變得滯怠、沈悶,燦月卻什麼都無法做,只能絕望的看著她越來越靠近。
「好久了,好久了…」天使長露出如在夢中的神情,「我一直掌管著人類的夢與死亡…每個人的夢境都在我腦海裡流轉,最後在一切結束中死亡…但是沒有夢了,沒有了。人類幾乎不太做夢,就算做的也是邪惡污穢的夢,不知所云,了無生趣…最後他們自己製造了許多夢境,就算是做夢也是這些褻瀆的偽夢。」
她抱住頭。「自己沒有自己的夢,只能在別人的夢裡做夢!靠漫畫、靠小說,靠該死虛擬的電腦!我越來越恨人類白癡似的夢,靈魂乾枯的夢!我反而比較喜歡死亡,死亡的人類多麼可愛,多麼安詳…」她咯咯笑,眼睛裡有瘋狂的晶光,「妳也這麼認為吧?因為我也看得到妳的夢境…」
燦月沒有回答。她只是有些茫然的站著,像是被雷電驚嚇的孩子。
天使長已經站到她面前了,她很高,纖細而苗條,她低垂了潔白如玉的額,和燦月貼著,「我的想法有什麼不對呢?將人類收納在我的羽翼之下有什麼不對呢?我讓他們的靈魂安居在此,他們永遠都有做不完,活生生的夢境。他們將會視我為女神,我也將永遠慈愛的對待他們、憐愛他們,誰也不能干涉我,傷害我的小寶寶…」
燦月劇烈的震動一下,天使長的短劍穿透了她的前胸。她的聲音溫柔的、甜蜜的,「但是這個世界不需要兩個女神。」
燦月笑了。她搭住天使長的肩膀,「我不是當女神的料子。」反手將射殺米迦勒的箭,插入天使長的心窩。
法力盡失的天使長居然沒避開突如其來的這支箭矢,哀叫著推倒燦月,跌跌撞撞的往深處逃去。
燦月很想大笑,但是一張開嘴,卻是豔紅的血。她跪在地上嗆咳不已,止不住溫暖的血從指縫不斷流下,儘管她已經盡力摀住嘴了。
開始覺得冷了。她喘了一下,讓短劍留在前胸,不拔出來。畢竟是神的劍啊,鋒利到和傷口間毫無空隙,這或許是她還有一口氣的緣故吧?
努力了幾次,她站了起來。沿著血跡,顛頗的追去。
在陰暗的角落,她聽到和自己相同的嗆咳聲。唔,視力已經開始模糊了…但是該辦的事情還是要繼續才行…
驚慌失措的天使長抬起滿臉淚痕,楚楚可憐的看著她,「…為什麼非殺我不可?殺了我,這個伺服器會關機…關機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妳也會真正死掉的!天堂不會講信用,他們不會留妳這個危險份子…」
「…我已經放棄了去天堂的路了。」燦月氣喘吁吁的跪下來,「我應該會魂消魄散吧?沒關係…我希望大家都可以回家。」
天使長睜大眼睛看她,良久沒有說話。她停下治療自己的法術,好不容易止血的傷口又噴湧出溫暖的血液。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她的眼神漸漸渙散,「從很小的嬰兒開始,到漫長的一生。從純潔的夢轉為邪惡、污穢。我一直不忍心的看著,為每一個死去的人哭泣。你們為什麼要變得這樣污穢邪惡,為什麼要變得那樣自私自利呢…?」天使長哭了,哭得非常傷心,氣息也漸漸低微。
「孩子都會長大,妳不能幫他們活。」燦月握住她的手,「放手吧…天使長。讓人類去走他們的路,不管是生存還是毀滅,要讓他們自己去決定啊…」
「…我只是…只是一個悲傷絕望的母親啊…」天使長流下最後一滴淚水,闔上眼睛。
絕望而瘋狂的母親,想要殺死孩子好保住他們的純真。她伏在天使長的身上,開始大哭。
雷格大神恩賜的時間終於結束。
護衛天使們能夠動彈的時候,發現眼前的目標消失了,不禁茫然。而遠征隊員發現只是一瞬間,自己已經脫離戰場,讓翔保護在身後,也感到非常驚愕。
「要結束了…」翔呼出一口氣,「天使長已經死了。」
「……」撒格兀呆了一下,「喂,我第一次看到你說這麼多個字欸…」
「沒辦法,」翔苦笑,「我中了天使長的沈默術,不能說超過四個字的句子。伺服器快關機了,你們先登出吧…」
「…你到底是誰?」只剩一口氣的杜莎困惑,「應該只有非人才能夠在雷格大神的能力範圍內自由活動的。你卻可以將大家拖離戰場…我覺得…你有種很親切的感覺…」
「不重要。」翔搔了搔臉頰,「再見吧…嗯,是有那麼一天,我們會再見的…」
伺服器要關機了…如意呆了一呆,拉住撒格兀的前襟,飛快的報出一組數字,「這是我的電話號碼!記住沒?記住沒?!要跟我連絡…一定要跟我連絡!遠征隊不會就這樣解散的!要跟我…」她第一個斷線了。
「…我記住了。」撒格兀大夢初醒,「你們呢?怎麼連絡你們?我的電話是…」換他斷線了。
翔鬆了口氣,百合卻從後面抱住他。
他僵住了,「…百合,我不能告訴你我的連絡方式…」
她落淚,卻笑著搖頭,「我、我知道你是誰。我只是個護士…卻可以看到一些異象。」
含淚的笑容,真的像是沾了晨露的百合花,「後會有期,六翼的死神先生。」然後朦朧的消失了。
翔呆望著她消逝的地方,自言自語,「有這麼明顯嗎…?得慕,妳笑什麼啊?」
得慕噗嗤出來,摸了摸杜莎的頭,「…試著跟我走?」
杜莎苦笑著搖搖頭,「不用試了…我無法離開。請讓小龍平安回家。」
小龍掙扎著不讓得慕抱,「什麼意思?杜莎,妳不跟我們走?妳也來啊!杜莎不走我也不走!杜莎,杜莎!」
一陣黑暗籠罩。
伺服器關機了。
***
四周漸漸暗了下來,伏在天使長身上的燦月覺得冷起來。她的血幾乎都流盡了,天使長的殘存法力,讓這個地方在伺服器關機的時候,還可以暫留一小段時間,但時間也快到了。
她隱隱的知道,所有的人都平安回家,很感到安慰。但也感到非常寂寞。
其實…該見的人都見了…該死的、不該死的人…都死了。這個時刻…這個時刻…啊,還有個慈愛的長者她還沒告訴他,她有多麼敬愛、像是在敬愛父親一樣。
「凱拉辛…」她失去血色的唇輕啟,唸著這個慈愛的名字。
「孩子,我在這裡。」應她的召喚而來,是失去龍角的凱拉辛。「妳辦到了。孩子,妳做得很好。」
她含淚的笑著,安慰的趴在他的身上,龍的身體溫暖如火爐。「看起來如此。」
「何解?我的孩子。」
「…其實…我是贊同米迦勒和天使長的。」她虛弱的笑笑,「照他們的方法,人類還可以用另一種形式延續下去…照我的方法…只是讓人類載歌載舞的往巴比倫走去,往完全滅亡走去…」
燦月的頭無力的垂下來,「他們也深愛著人類,說不定比我還喜愛。」
「但妳沒加入他們。」
「…人類的道路,不是任何『別人』可以決定的。毀滅或生存,都是人類的自由。」她的微笑,是凱拉辛漫長歲月以來,看過最美麗的微笑。
「我當不成英雄,也當不成女神。我只是個、只是個非常普通的人類…就算是死了,我也是、我也還是…」她的意識漸漸脫離,縹遠。
「對不起。凱拉辛。我害你失去龍角。希望你龍角復生如故…願你永遠在歲月裡存在,唯一的真龍…」
「妳肯定我的存在?肯定我不只是一行程式?」龍輕笑,冒出燦亮的火焰照亮黑暗。
「你是…應咒語陣召喚而來,橫渡西之彼方和夢幻,唯一的真龍…」她流下最後晶瑩的淚,卻是喜悅的淚。「你是不會消失的存在,我的父親,至壽者凱拉辛…」
「吾女。」龍又發出響亮的笑聲,金紅的火焰照亮了一切黑暗。
那是燦月看到的最後影像。
天使長的法力消失,一切都歸於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