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株綻放的妖花,在這個都城展現了神蹟。
或許,所謂的妖神魔靈並沒有真正的善惡本質,而是眾生的心往那邊走,決定了他的善與惡。
當鮮血染紅了雪白的花瓣,無心的大地也被她的花香感動,慈悲的保持她最美的模樣,但還是惋惜的拿走了她的生命。
即使軀體冰冷,那馥郁到令人失神的花香,漂蕩了一天一夜。這日夜間,整個都城籠罩在芳香的呼吸中,罪人抱頭痛哭,懺悔著自己一切罪惡;失和的戀人相吻,回憶起最甜美的回憶;瀕死者因這生氣蓬勃的花香,引出生存的意志力;所有爭執和醜惡,都在她的最後一次芳香中,暫時的洗滌了。
淨化了貪婪的生念,許多妖異和鬼魂竟然轉生或者安然消逝。她的芳香像是一陣薰風,帶走了一切的悲苦。
這是一個,發生在都城,沒有人明白的神蹟。
醒過來的如是,撐著滿身的傷痕,背著無法行走的梵意搭電梯下樓,看到臥倒在血泊中,依舊美麗如生的李甯…梵意喃喃著,「在宗教或善良的土壤裡,開出最聖潔的花朵。」
她們都哭了。
一聲悲慟的長吼,伴隨著一道長著寬大黑翅的影子,從高樓飛翔而下。那聲音是那樣可怕、痛苦,像是撕碎了一切,也絞痛了聽聞者的心。
變身為妖獸的還笙,又變形的更恐怖。他的背整個裂開,長出又大又陰暗的翅膀,裂開的傷痕不斷滴著血,但是他不痛,他一點也不痛。
一個沒有心的人,怎麼會覺得痛?
俯身抱住冰冷的李甯,他的身心都為之麻木了,神智漸漸遠去。
「真可憐…」他的腦海中出現一個悲憫的聲音,虛偽的悲憫。「很痛苦對吧?失去了最心愛的人…來吧,沈睡吧…你看,她還在你心裡閃爍著。」在潛意識的虛空中,出現了李甯微笑的身影。
「這只是一場惡夢而已。」悲憫的聲音誘哄著,「她還是你的,不是嗎?只要向她走去…什麼都不要想就對了。什麼都沒有發生,她還是你的…」
茫然的,走向李甯。她在無盡的黑暗中,閃著溫暖的幽光…
「對了,就這樣過去就是了…」悲憫的聲音出現了一絲興奮,「一切都跟之前一樣…」
還笙伸手,用醜惡的爪子攔腰斬斷了微笑著的李甯。
幽暗中的李甯不敢置信,臉孔變得猙獰,「…你居然下得了手?你居然親手殺了最愛的人?!」
「一切都跟之前不一樣了。」他悲慟過度的臉孔顯得無情,「她早讓我殺了…跟我親手殺得有什麼兩樣?因為我懦弱到相信你的謊言,愚蠢到我自認為可以控制你…你這該死的臭鬼!」
如果他不要這樣渴求她,乖乖等她回來就好了。或許有生之年他可以見到好好的她。而不是這樣淒慘的,縱身從那令人害怕的高樓墜落…
怕不怕呢?親愛的妳…妳怕不怕?
「滾出我的身體!你別想控制我!!」還笙吼叫起來,像是捲起暴風般,將附在身上的無名者逼出去,無名者哀號著,在暴風中裂成碎片。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個時候才後悔?他抱著冰冷的李甯,還沒變回原形的他,發出悲絕的哭聲,像是受傷的野狼,對著月亮呼喊著伴侶的魂魄。
他的淚一滴滴的落在李甯的頰上,映著月,每一滴都是晶瑩的心碎。
張開寬大的黑翅,他抱著李甯飛起,梵意和如是不是不能阻止他…卻不想阻止。
或許,這就是李甯要的結局吧?
如是和梵意被長官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原本出師在望的梵意被迫多修煉了三年,這件事情過後,寫了快三尺厚的報告書和悔過書。
「妳們這兩個…」長官簡直要氣炸了,「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居然還把絕對領域無效的妖花藏起來?這種妳們無法解決的問題,為什麼不向上級報告?!最少也連繫一下管理者…現在在都城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我是要怎麼跟管理者交代?千叮嚀萬交代,凡事都要謹慎,不要對自己的能力太自信了!都當馬耳東風,現在呢?現在妳們打算怎麼辦?而且還發生在都城!幸好沒有釀成大禍,管理者也沒有追究,不然妳們…」
「我的確對自己的能力太自信了。」向來桀傲不馴的如是開口了,顯得那樣謙卑,「如果要降級,請連我一起處罰。我跟梵意一起重頭修煉。」
長官呆了呆,火氣更大了,「好啊…妳故意氣我是吧?如是,我承認妳的能力絕無僅有,妳如果以為這樣就可以讓梵意免去處罰…」
「我是真心的。」如是很誠懇,非常沈重的誠懇,「我的能力在真正的高等妖異面前,根本不值得一笑。請給我重頭學習的機會。」
他定定的看著這個優異而難馴的部下,深思了起來。或許這次的事件,可以教會她一些什麼吧?
「…這對妳們是有好處的。」長官語重心長。
她們兩個沈重的點了點頭。
但是,寫完了堆積如山的報告書和悔過書之後,梵意和如是被編到不同的地方修煉。如是成了某個大師的助手,還是在第一線工作。梵意就倒楣多了,她被編到大圖書館,很乾扁的從頭學習裡世界的一切。
她常氣悶的想,這根本就是禁足吧?不過編輯出身的她,倒也覺得這樣的日子不是很難忍受。
最少,她有時間編纂妖花的歷史了。在妖魔凋零的時代,李甯大約是最後一株純種妖花吧?她可以翻閱所有文獻報告,卻再也沒有看到妖花的蹤影。
只剩下一些返祖現象的人類,譬如自己,擁有這樣芳香的血統,提醒世人,曾經有過這麼一支弱小的妖族,摻著血淚和滄桑,在這世間,展現過最後一次的芬芳。
想到李甯,她還是感到一陣心痛。
被禁足在大圖書館的日子,她只能央求師姊妹們幫她注意生還的還笙。被這個充滿悲傷的故事感動的師姊妹,也盡力的給她訊息。
雖然訊息總是片片斷斷的。
據說,花了一兩個禮拜,變身的還笙終於復原,很幸運的,精神面沒有受創,至於心靈,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不過在李甯的葬禮之後,他辦了休學。
當編纂妖花歷史感到疲憊時,梵意會支頤默想。妖花存在於世,一定有她們的意義在。這種無奈的體質,使得許許多多的妖花,選擇了不同的道路,通常都是尚未綻放就自行凋零。
為什麼書寫歷史時,她總一遍遍想起在歷史潮流中,身不由己的漂蕩,一張張女性認命而溫順的臉孔呢?
人類的歷史幾千年,女人有自己的聲音,卻不過百年而已。之前的漫長時光…哪個女人不是尚未綻放,就默然凋零的?自古以來,愛情備受歌頌,難道不是因為那綻放的瞬間如此稀有珍貴,才讓原本的常態成了特例?
被汙名化、妖魔化。被扭曲、被鄙視。直到近百年稍有改善…但是真的改善了什麼?依舊是不願綻放默默凋零。
綻放芬芳,只是讓男人如妖異般予取予奪,吞噬了純真和美夢後,只剩下滿心傷痕。
這種命運…跟妖花何異?
說起來,李甯已經比大多數的女人幸運多了。她雖付出生命,卻換來了一個男人永生的悲痛和懸念。
她在最美好的一刻終止,或許可以算是幸福的。
但是…梵意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時光漸漸的過去,一年後,梵意漫長的禁足終於劃下了句點。
離開幽深的大圖書館,她興奮的只想大叫。雖然接下來的修煉一點都不輕鬆,但她甘之若飴。
在繁忙困苦的修煉中,她累得沒有精神多想什麼,時光帶走許多東西,包括心痛和愁苦的回憶。
但是李甯的死卻在她心中留下一個很深的痕跡,或許還需要更多的時光才能真的洗淨。
斷斷續續的,她還是接獲還笙的消息。聽說他復學了,感到一些欣慰,卻也有些愴然。可不是?人總是要活下去的,總是要拋開一些什麼…
但是他拋去了付出生命的李甯吧?到頭來除了她們這些女人,沒人記得那株渴望當人類的妖花?
「他念什麼呢?」梵意隨口問著。
「在一所偏僻的大學唸園藝。」派駐在台灣的師妹笑了笑,「聽說畢業要幫家裡的忙。」
幫家裡的忙?梵意呆了呆。還笙他父親不是在營造廠當工地主任嗎?
她壓抑不住好奇心,趁著休假時,回台灣一趟,偷偷探望還笙。照著地址尋去,只見是個很大的苗圃,園裡各式各樣的奇花異卉,她看見了還笙,和還笙年輕英俊的爸爸。
兩個大男人揮汗鋤土,正在整理苗床。
各色花卉漂蕩著香氣,互相影響著。然而這樣複雜的香氣卻交會出一種熟悉的芳香。像自己身上的味道…
或者是李甯的味道。
看著還笙溫柔的蹲在苗床,一株株的移苗,像是拿著什麼珍寶一樣…梵意的聲音噎在喉頭,她沒辦法說話,怕說話就會隨之以淚。
…竟痴心若此。他打算將死去的李甯「種」出來嗎?
梵意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是這樣的脆弱,她居然握著臉,一路哭回台北,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這都城,還是保有一些永恆,一些傳奇。
修煉無歲月,一天天,一月月過得極快。她漂泊在世間東奔西跑,幾乎沒有什麼朋友連繫得上她。所以,當她接到還笙寄放在出版社的信件時,已經過了五六年,她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看到還笙的筆跡,她感到一陣溫暖和感傷,卻不再痛苦。還笙溫柔對待幼苗的表情…已經回答了許多言語無法表達的事情。
「梵意姊姊:
不知道妳此刻人在何處?我必須要感謝妳帶我去見李甯…最少我們在最後的時刻,瞭解了彼此的心意。
李甯常說,妳是她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她的葬禮妳沒到,沒辦法告訴妳…
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感覺像是在夢中。那天我渾渾噩噩的飛回家,將我爸嚇了一大跳。但他還是認出我,沒有報警。
(雖然菜刀已經拿出來了…哈哈~)
我那時已經半瘋狂了,老爸就算揍我、踹我,勸我還是罵我都沒感覺,也沒人可以讓我放開李甯。
這個時候,李甯耳上的花瓣已經凋零,出現了一個翠綠的種子。為了安慰我…老爸哄我說,既然她會開花結果,那就把她種出來吧。
那時快發瘋的我,居然信了他的鬼話,很慎重的把種子種進土裡…
我想,之後發生的事情是奇蹟。是上天憐憫的奇蹟吧。
那顆種子只花了兩天兩夜,就發芽、茁壯,開花結果了。那是個像是小玉西瓜大小的果實,隱隱的,果實裡有嬰兒的哭聲。
希望妳不要以為我瘋了…其實我跟我老爸都以為我們瘋了。小心翼翼的切開果實,裡面是個小女嬰,不斷的哭泣著。
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李甯。我真的、真的把她「種」出來了。
兩個大男人手忙腳亂的帶小孩,其實是滿好笑的。我老爸自稱自己育兒經驗豐富,其實也很沒用啦…
轉生後的小甯,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不過,她常常凝視著我,很久很久,幼兒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實在有點奇怪。
啊,她現在叫做『傅甯』。為了解決上學的問題,我老爸收養了她。這下子我頭疼了…成了她的『哥哥』,將來是怎麼結婚啊?不過這也是未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
將她一點一滴的帶大,我常常在想…我愛前生的李甯多些,還是今生的傅甯多些。已經沒有前世記憶的小小妖花,將來會不會愛上其他人?
若有那一天,我大約會又傷心又高興吧?
只要她幸福就好了。只要她,好端端的活在這世上就好了…
雖然她現在會撒嬌的說,將來要嫁給我當新娘。但是相差二十歲,那時我恐怕就是老頭兒了,真能給她幸福嗎…?
我不知道呢。
現在我只想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她記不記得,都沒關係。為了她,我和老爸共同開闢了一個苗圃。
一片樹葉要藏在森林裡,一株美麗的花朵,應該藏在沒有盡頭的花園。
我正在開闢那個花園,直到沒有邊際。還笙」梵意看著這封信,一滴滴的淚水滴在微皺的信紙上。
啜泣很久很久,卻分不出是悲傷的喜悅,還是喜悅的悲傷。或者都有吧?她決定,馬上請假飛回台灣。
想去看看那個沒有邊際的花園,和那個痴心到種出奇蹟的園丁…
以及那朵芳香馥郁,世上最後一株的妖花。
她起身,急著要奔向機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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