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探花 之十九

雖然是隆冬豐雪,但是紀侯府園子還是非常熱鬧。愛好風雅的公子小姐們呼朋引伴,擁爐賞梅,吟詩作對,像是一角春景。連老祖宗容太君都會共襄盛舉,還幫著發帖給親朋間的公子小姐,熱鬧繁華極了。

但是呢,這些詩宴賞梅會,都跟嘉風樓主僕沒有關係。只有佳嵐抱著腦袋燒,因為這些亂七八糟會,不管參不參與都得送點人情往來的心意…捨不得花錢就得燒創意。


在幾次失敗後,佳嵐終於成功做出雞蛋餅乾當點心,最少看起來金黃香脆,用竹編小箱裝起來,覆以深青包袱,打上端莊嫻雅的絡子,新奇好看,吃倒是很其次的事情了。

當然新奇。佳嵐默默的想。這可是日式包袱結法,連中國結都偏日式,大燕朝見得到一定有鬼。重要的是,這些成本都很低,只是手工很煩而已。

但是這麼費工的製作包裝,她會做兩份,一份送出去略表心意,另一份是留著給三公子吃的。

因為…這種遊樂跟他無關。就算請故舊的庶女,也不會記得問他一聲。

原本以為他不在意,結果有回三公子忘了圍脖,佳嵐追去給他,發現他望著正在佈置的賞雪暖閣發呆,那眼神永遠都忘不了。

一種深刻的無能為力湧上來。面對一個少年被排擠得如此徹底,感到自己的無力,和漸漸冷上來的悲傷。

無法為他做任何事,沒辦法讓他加入那歡樂的氛圍。唯一能做的,就是照樣作一份,等他放學回來能夠親手打開,端上一杯熱熱的奶酪。

只是這樣,他就吃得一臉幸福,讓佳嵐非常難受。

笨丫頭,不要那種表情。紀晏默默的想。我知道我的位置在哪裡…絕對不在那些詩宴暖爐會。那裡沒有我的位置,我知道,沒有關係。

妳們會留最好吃的餅乾,和暖洋洋的奶酪給我,這樣就好了。

但在近臘月的時候,夫子不到午時就放學了,因為雪漸漸大了。騎馬回來,發現通往嘉風樓的路已經被雪埋了,還沒有人去掃。他不得不從園子走,繞過祥熹堂,在風雪中背著書包前進,靠近喧囂的賞雪暖閣,低頭快步走過。

有個臉生的丫頭蒙頭往前跑,沒將他撞翻,自己跌倒了,尖叫得很自然。

「你是誰?好生無禮,怎麼胡亂撞到這兒!」一個頤指氣使的小姐指責他。

紀晏拍著身上的雪不想回答,想離開,卻被紀昭看到了。

「那是我小弟,晏哥兒。」他向周遭的小姐們解釋,笑著招手,「晏哥兒,過來這邊坐,我們正作詩呢。」

「二哥。」紀晏恭謹行禮,「雪大了,我還是回房吧。」

明顯有些醉意的紀昭笑嚷,「可不能讓他走了,次次逃席,這回非讓他喝上幾鍾,把壓相底的好詩都做出來!」

推推搡搡的,紀昭的四大丫頭起鬨似的將紀晏推到暖閣,一杯酒就湊到他唇邊。

脂粉味真嗆。他這些日子讓夫子薰陶得知書達禮,已經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開始不喜歡和女人太接近。這暖閣裡,除了他和紀昭,全是小姐。除了呂表妹和曾表姐,其他都不太認得,隱隱約約覺得男女雜坐得這樣親近,連大衣服都寬去,其實不太妥。

但是他的掙扎和抗拒,卻被這些小姐們戲弄,大膽得可以。

果然還是遠遠看比較美好。身在其間真是如坐針氈,大失所望。

到最後被鬧到怒了,「我有賞雪詩一首,恰若此景。」

這些自負風流才子美麗才女的公子小姐,看耍猴似的冷眼旁觀。他們方才幾乎將有關雪梅的詩都做完了,就看看紀昭的庶弟還能嚼出什麼蛆。

紀晏飽霑濃墨,雖然已經練得嚴謹,字骨間還是有著少年的張揚。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屋聞犬吠,風雪夜歸人。」(註)

方才落筆,原本鬧哄哄的暖閣安靜了下來,最有文采的呂表妹已經氣得泫然欲泣。

這首詩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就是一副寒山夜宿圖,恰如牆上所懸的畫。可說是意境優美深遠。

但是這個暖閣的匾額就是「寒白居」,為了標榜嚮往山林,所以刻意蓋成茅頂柴屋(起碼外表是)。

這不是在暗諷他們「貧」(文才欠缺),效山犬吠嗎?

更可惡的是,寫完這首詩,紀晏就擲筆提起書包走入風雪中,把這首詩點題得再明白也沒有。

這是他唯一一次參與詩宴,也是最後一次。

得到的收穫就是,被紀員外郎他老爹叫去書房痛斥一頓,說他,「儘會點歪詩,就知道拿來辱人。」沒有拉倒打板子,而是隨手拿了不知道什麼東西,給他狠打了幾下,差點破相了。

佳嵐接到的三公子就是頭破血流狀態,神情卻很漠然、無所謂。

「嘖,哭什麼。天冷,當心凍掉臉皮。」紀晏語調也很冷淡,「沒事兒,破皮而已,明天還能上學。」

佳嵐拭去了淚珠,提著燈籠當心的照路。

「公子的詩,寫得很好。」靠近了嘉風樓,佳嵐只說了這句,「比我好得多。」

真是了不起。一個才十三歲的少年公子,寫出唐朝詩人的作品。

紀晏沈默,再開口時,語氣回溫許多,「總算贏妳一樣啦。夫子也說我寫得好。可惜,科考又不考詩。」

佳嵐再也說不出話來。幫他擦拭血漬,塗上藥粉時,紀晏微微顫抖,但是咬牙死忍,一滴淚也沒有掉。

不要緊的,真的,已經不要緊。紀晏很想跟佳嵐說。但他還是沈默.不想開口就哭出來,失去身為公子的尊嚴。

—註:此詩為唐朝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在此假借為紀晏所作,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