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書裡看到的武鬥,幾乎都是優雅乾淨的,瞬間定生死。但牽涉到生死,從來都不是乾淨的。
艾爾羅總督的確很厲害,但他的對手是個職業殺手,也不是泛泛之輩。雖然說一開始就說明手上沒有武器就算輸,但艾爾羅總督手底只有一把劍,那個殺手花樣百出,耍魔術的都沒他威。
滿地都是被打飛的刀劍等等,現在他手指套著手指虎。這真是個爛規則,除非把他的手砍下來,不然怎麼逼他拿掉武器?
我知道,艾爾羅總督知道,我猜那個殺手也知道。我們孤身進入虎穴,真鬧出人命就給城南少主一個很好的理由。若總督大人掛了,恩利斯當然不會高興,但不太可能為了他興兵長征克麥隆。這位少主對我們有起碼的禮節,一來為了雅爾奎特學院,二來…我猜,跟公主殿下有相當的關係。
這真是太不利了。
正焦躁的時候,瞥見總督大人交給我的披風,似乎有點鼓鼓的。我順著摸下去,靈光一現,是茶葉罐。他把竊聽蟲裝在裡面。
我急急的打開,那隻麻雀大的蜻蜓被我身上的氣味吸引,繞著我飛。
「霍格?威爾?還是誰?」我一把抓住那隻蜻蜓,焦急而細聲的說,「誰都行,出個聲音吧!」
「…葛葉?喂!連絡上啦!」蜻蜓傳出騷動的聲音,幸好全場激昂,沒人注意到我。「妳還好嗎?我們以為竊聽蟲被砸了…」
「停停停!」我制止他們的七嘴八舌,「我問你們,噴在我身上的香水會不會轉移?」
「會啊。」山尼的聲音超興奮的,「但濃度大不相同…那可是我最得意的傑作,水洗不掉,只能等自然衰減…」
「竊聽蟲偵測得到,對吧?」我掐著蜻蜓問。
「可以啊,小事一樁。不但可以偵測第二濃度、第三濃度…順位可以到第九十九呢!」
這時候我突然感覺到,他們也不是毫無用處的。
「聽著。現在立刻偵測第二濃度,然後讓竊聽蟲飛過去,追蹤第三濃度…追蹤到以後,提高到最大聲量一起大叫。」
「什麼?」他們糊裡糊塗的。
「照做就對了!」我吼了起來。
我聽過他們吹牛竊聽蟲的各種功能和類別。這隻大蜻蜓屬於氣味追蹤的那種,理論上應該是專攻聯繫用,沒有畫面,當然也沒有武器。
但水果刀本來也不是要拿來當作武器的。
本來我打算只要那隻大蜻蜓發出巨響,就可以吸引殺手的注意力,讓艾爾羅奪得先機,沒想到他們幹得更好。那隻大蜻蜓就在殺手的耳邊。
於是本來靈活狡詐的殺手,摀著耳朵,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艾爾羅總督一個重拳就讓他躺下,從他身上搜出所有武器…目測大約十六種,琳琅滿目。
鼻青臉腫、臉頰掛彩的艾爾羅總督走過來,握著我的手,半跪著親吻手背。這群克麥隆人也好笑,居然為勝利的敵人喝采。
艾爾羅總督挑了挑眉,偷偷將竊聽蟲塞到我的手裡。我只能對他苦笑。等他穿上披風,那隻蟲又神出鬼沒的不見了,地上開著的茶葉罐也不見蹤影。
他不幹總督的時候,當個神偷或魔術師應該可以混口飯吃。
城南少主咬牙切齒,我偷偷聽到他的隨從喊他阿瑟領主。
幫派份子喊什麼領主,裝模作樣。
「阿瑟領主,」我走上前,「承讓。」
「來者是客,總不能給雅爾奎特學院難堪。」他裝出從容的樣子,「只是形式而已。葛葉院士。」
少來了。招招痛下殺手,艾爾羅總督的脖子還有個小指長的口子,立領都割破了。巴不得將他斃掉,說得這麼好聽。
「感謝您的大量。」我躬身,「請容我們晉見公主。」看他一臉遲疑和不甘願,我趕緊補上一句,「這也是雅爾奎特學院的希望。」
我猜,他能在城南這個幫派脫穎而出,可能和雅爾奎特的關係有關。幫派和皇室其實差別也不大,不可能代代打天下,漸漸的,知識就成為被重視的力量。
雅爾奎特院士在他的手下遇害…甚至在他的地盤遇害,都不是件好事。
「如果這是雅爾奎特學院的希望。」他讓了讓,「葛葉院士,我領妳前去晉見公主…」他傲然的拒絕了艾爾羅總督的跟隨,「但他不行。」
「不。」我斷然的說,「艾爾羅總督是我的護衛。請尊重雅爾奎特的尊嚴和恩利斯的善意!」
他跟我魯了起來,我真討厭打官腔…這些人有話不能好好講,一定要咬文嚼字才行?
好不容易才協商成功,他同意艾爾羅晉見,但艾爾羅必須保持沈默。
等我見到公主…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個阿瑟領主會這樣的嫉妒,也終於知道為什麼麥克達頓甘願投身這個愚蠢的計畫。
天底下的女人,少有十全十美的。才貌雙全叫做奢想和苛求。一個女人如果要保持世俗的美麗,一天花下的時間足足有四到五個小時,加上眾多追求者的騷擾,要在學術上有什麼長進,無異緣木求魚。
而天賦的聰明是有限度的,需要大量的教育和訓練才能達到真正的智慧。
但塔妮亞公主…她美得宛如春天清晨的薄霧,逸然出塵,氣質卻沈穩內斂,我握她的手半跪行禮時,察覺到她的手底有著寫字、騎馬、勞作的薄繭。
婚禮在即,案上攤的是一本厚重的「古今律法」,厚度大概是我食指和拇指張開來那麼厚。書頁陳舊,可見是一看再看。
別的女人可能需要許多化妝品的幫助,但天生麗質的公主卻不用施加任何脂粉,就明媚淨麗,讓所有人都自慚形穢。
想想她施政的風格和才華,搭上這樣毫無瑕疵的容貌身形,這是個完美的才貌雙全典範,所謂的天之驕女。
就是有點不知世故。
剛看到艾爾羅總督時,她只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的鎮定下來。這證實了我的猜測…艾爾羅總督和她曾是戀人。我偷看艾爾羅總督,表面鎮靜,但他的眼神洩漏了傷痛和不解。
「阿瑟領主,」我笑了笑,「請讓我跟公主談談。」
「十點整要舉行婚禮。」他禮貌的親吻公主的手背,「葛葉院士,妳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走了出去,我想他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當然,我也是。
「公主殿下,我是雅爾奎特學院的葛葉院士。」我清了清嗓子。
「學院是中立超然的學術中心,不應該干涉恩利斯內政。」公主淡淡的說。
「那公主殿下,妳又憑什麼干涉克麥隆內政呢?」我敏捷的反擊。
「我有嗎?」她微微笑,「我只是嫁給克麥隆的阿瑟而已。」
「公主殿下!」我決定別迂迴了,「妳的否認傷害並且欺騙了所有跟隨妳到這個沙漠荒城的人。麥克達頓相信妳,妳的部屬相信妳,所以他們才跟隨妳到這裡,準備打造『塔妮亞的國家』。現在妳用謊言敷衍我?」
「我似乎沒有理由對妳解釋。」她心平氣和的說。
「妳不用解釋,只要聽就好了。」我注視著她,「塔妮亞公主,妳是個天生的王者,妳有統治上的天分富有領導魅力,而且恩利斯在妳統治之下安定繁榮。很不幸,妳生為女性,又疼愛自己的弟弟。所以妳接受了王室的束縛和禁錮,甚至為了國家的安定,妳離開戀人嫁給年老的宰相。」
她變色了,「住口。」
「原本妳可以甘心的不是嗎?原本妳會有自己的家庭,『塔妮亞的城池』。但宰相實在太老了,沒留給妳一兒半女就死去,而皇室公主是不能再婚的…妳終於忍受不住了是嗎?」
「不!」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艾爾羅!你居然背叛我…這根本是無中生有!」
「不要看艾爾羅,他對妳付出夠多了。」好啦,這根本就是胡猜了,但沒人要對我坦白,我只好亂猜。「他一生都在等待妳,到現在還沒結婚。為妳忠心耿耿的守護恩利斯…但妳回報他的是什麼?妳回報信賴妳的人什麼?我明白妳非常痛苦憂鬱,但妳不該投身這個愚蠢的計畫!」
「妳知道什麼?」她狂怒起來,「我有其他機會嗎?」
「我什麼都知道!」此時不唬她更待何時,「我是最後一個北地巫師!」
她嚇住了。北地巫師的名聲實在太響亮,也太神化了。注視著她的眼睛,我輕輕的喚,「塔妮亞…塔妮亞。妳原本就有能力成為任何一個國家的國王,無須藉助婚姻這種手段。妳不愛他對嗎?妳並不愛阿瑟領主,就像妳也不愛宰相大人。」
「…我尊重宰相,是我親自提議嫁給他的。」塔妮亞公主的臉頰緩緩的滑下淚。
「但妳不愛阿瑟領主。」
「我愛克麥隆。」公主殿下揩去臉孔的淚水,「原本只是無可奈何的出路,但來到這裡…我愛上這個艱困想活下去的城市!我在這裡就是一個有能力的女人,而不是皇家的裝飾品!」
我想,她一直知道這個計畫非常愚蠢粗糙,等於是自殺。但她受不了被關在皇宮裡的窒息,所以將一切都賭在這個機會渺茫的賭注。
並不是我說服了她。她早就知道整個狀況,只是以為自己別無選擇。
但並沒有別無選擇這種事情。
***
公主殿下並沒有嫁給阿瑟領主。
穿著嫁衣的公主拒絕進入禮堂,堵在大門口,向著滿城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發表了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說,說她要嫁給克麥隆,並且扯下自己代表恩利斯皇室的紅寶石項鍊,當作克麥隆醫院的第一塊基石,從此脫離皇家身分。
我和艾爾羅分別代替雅爾奎特學院和恩利斯提出醫療援助,承諾供給醫生和醫藥,基於人道的立場和對塔妮亞公主的友誼,麥克達頓也捐出巨資。
幾個大頭目考慮後也響應,畢竟克麥隆非常需要醫院,這是我和公主聊過天後才知道的。
並不是所有的政權,都需要流血取得,現在的公主對克麥隆也還不夠了解,人脈缺乏。用人道的大義融入這個社會是比較好的方法。
當然啦,阿瑟領主一定咬牙切齒,到嘴的鴨子飛了。但他愛公主愛得要死要活,人在熱戀的時候都特別愚蠢…這場無疾而終的武裝政變最少保住他的小命,雖然他自己不知道。
他保持著希望繼續追求公主,但別的幫派似乎也在做類似的嘗試。我們留在克麥隆當顧問,直到恩利斯君主派遣了一支公主專屬的軍隊進駐克麥隆,我們才離開。
這是她的選擇。最少我們對君主有了交代。
當然,背後有很多政治運作,各方勢力角逐,但那已經不關我和艾爾羅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要的,但她始終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北地巫師也不是什麼都知道的嘛。尤其是艾爾羅。
我知道他接獲密令,君主「建議」他娶塔妮亞公主,但他卻回信拒絕,和我一起返回恩利斯。
「…她一個人在此很危險。」我莫名其妙,「而且,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苦戀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得到他的公主了。
「見到她之前,本來是的。」艾爾羅回答,「見到她之後,我才發現大錯特錯。她既不需要我,事實上我也不需要她。我們只是困於年少時甜美朦朧的記憶。」
我要說我聽不懂才可以,省得惹來什麼麻煩。
「最少還有回憶。」我拉低面紗,希望可以熬過這個炎熱如地獄的旅程。
(之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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