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葉之章 之二(一)

之二 據說敗德的女院士

回恩利斯後,我沒能如願回到雅爾奎特學院,反而被送到夏末的首都艾景森。因為君王為了「雅爾奎特學院和葛葉院士為了和平所致的偉大貢獻」,所以決定要頒發勳章給我。

我以為可以脫離火爐了,結果被迫在更熱的城市停留。克麥隆城好歹熱了一百五十年,他們隔熱通風的工程很道地,首都則不然。

才抵達首都,我就久違的中暑了,根本熬不完冗長煩悶的歡迎宴會。艾爾羅總督倒是非常高興,因為他可以藉口要安頓我,離開那個無聊到爆炸的宴會。


結果直到頒獎典禮結束,我都住在艾爾羅總督府的地窖──並不是他對我有任何不滿。只是他有個藏酒用的地窖,是全都市最清涼通風的地方。

他花大把的時間陪伴我,害得流言如野火燎原。事實上,他在地窖時,都會帶著部屬,我們還沒單獨相處過。而且必定附帶他堆積如山的公文。

艾爾羅總督只是拿我當個幌子,好避開那些無聊的宴會和酒席。

後來我發現我根本不能好好養病,因為他會若無其事的問我一些有的沒有的,真剛好是執法署遇到的某些懸案和困難。在這種絞盡腦汁的狀況下,我的中暑很快就從略有不適進化到感冒。

「你居然把國家機密示外!」毫無辦法,我只好恐嚇他,「這件事情若傳出去,搞不好你連總督都幹不了了!」

「正好放長假。我也做得很煩了。」他隨口回應,卻依舊低頭批公文。

氣得目瞪口呆,但想罵他兩句…他皺著眉在燈下焦灼專注的神情,又讓我心軟了。我很少遇到能跟我相處的人…那票豬朋狗友,是我不得已必須照顧的夥伴,卻也跟我談不上話,領域相差太多。

雖然不是自願,但我和艾爾羅總督相處了大半個春夏,彼此都很訝異,說不驚喜簡直是違心之論。

他是個認真的軍人。即使脫下軍袍,他的內心還是個樂意為國捐軀的男子漢。將他埋在公文堆比較好,還是將他放在骯髒的情治工作比較好,我找不到答案。

「…總督大人,你喜歡軍伍生活嗎?」我謹慎的問。

「當然不。」他低頭繼續批閱公文,「我不喜歡侵略。但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

我想也是。

「那你還是不要惹出什麼亂子,離開執法署。」我真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省得君王把你硬放在戰場上。」

他停住一會兒,抬頭看我。「…夜深了,你們先去休息吧。」他遣走部屬,「我和院士說幾句閒話就睡。」他順便把侍女也遣走了。

嘖嘖,明天一定會謠言滿天飛。

「葛葉院士,妳說話要謹慎一點。」他才警告完,就迫不亟待的問,「怎麼說?」

「…你們許多新蓋的政府機關和公共建設,沒有國家落款。」我咬了咬唇,「應該銘記『恩利斯王國某年某月某日』…卻只有日期,前面的國家稱號是空白。我猜…恩利斯君主打算更改國號稱帝,並且擴大軍事活動。當然還有很多徵兆,但我沒辦法一條條說明,資料都在雅爾奎特學院…」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我,但眼神縹緲,一定是在想著怎麼改變這種狀況。

「這不歸我們管。」我真心的勸告他,「你生來就是要對付壞人的,而不是搞什麼革命運動。你要藏好,艾爾羅。你既不相信國家的國王,也不相信教會的教皇。你千萬不要讓人發現你這樣的心思…因為你對這個社會很重要,其實國家的基礎從來不是那個唯一的領袖,而是真正成為樑柱的技術官僚…」

「葛葉,葛葉!」他打斷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來幫我做事吧,葛葉。」他靠近我一些,盯著我的眼睛看,「我是認真的。妳若回雅爾奎特,我會無聊死的。」

我真想在他腦袋上面貓個兩拳。

「那就去死吧,艾爾羅。」我大罵。





***

我終於得以脫身,在君主儀隊的護送下,衣錦還鄉。當然君主的意思很簡單,只是我敬謝不敏。

誰都想跟雅爾奎特有更深的關係,他像是嫌學院在恩利斯境內不夠似的,又不想只娶一個琅琊。要知道,皇后只有一個,君主的寵妃可是沒有數量限制。

頒獎典禮前,他把我安排去寵妃的房間,我就裝病脫逃了,哪敢在首都多待幾秒鐘?典禮一結束,我就堅持要回學院,差點徒步逃回家。

總算君主還是個君子,派艾爾羅總督領著儀隊護送我回去,交到院長手上。

我以為我跟艾爾羅的友情就這麼多了…結果不到十天,他騎了四個多鐘頭的馬來探望我,院長還特許他親自到古帝國系院親視。

「…你來幹嘛?」我大吃一驚。

「我放假。」他脫下沾滿雪的披風,很自動自發的取下大鐵壺,去樓下裝滿雪,又爬上來掛在壁爐的鐵鉤上。

我這才想到第二句話好回他,「你放假關我什麼事情?!」

「我找不到能講話的人。」他嘆氣,「妳的茶葉放在哪?」

「在壁爐上…不對,你說什麼屁話?!你是全恩利斯最有身價的單身漢…」我追著他罵。

「上回我跟財務次官的女兒跳了一支舞,財務次官追著我問了一個冬天幾時舉辦婚禮,」他脫下手套烘手,「後來我放假無聊,跟我的副手去吃了一次飯,全城都傳我喜愛男色,害小夥子的婚事差點吹了。」他對我無奈的聳肩,「妳說我能跟誰說話?」

「…結果你們都在利用我。」我抱怨了。

「對啦,但妳真想去當君王的寵妃嗎?」他打開茶葉罐,熟練的找出茶壺準備泡茶,「有流言可以利用就多少利用一下啊,妳不討厭我,是吧?」

叉著手,我很想否認,但又不想說謊。「…你算是談得上話的人。」

「我讓全大陸最聰明的北地巫師讚美了。」他誇張的大大鞠了一個躬,「要糖嗎?牛奶?」

「都不要。」我扶額頭痛起來,將來會非常麻煩,絕對的。

「上椅子坐去。」他揮揮手,細心的泡茶,「看妳光著腳站在地板,我都覺得冷了。」

結果他真的是來喝茶聊天的,沒有案子,沒有問題。就漫無邊境的閒聊,後來他談在樹海的所見所聞,他還親眼看過魔族和魔獸。我拿古帝國的典籍相對照,一點用處都沒有,但相當愉快。

他坐了一個下午又要趕著回去,因為第二天他得辦公。

「別再來了,又遠又冷。」我站在門口送他。

「好啊,妳來首都幫我做事。我的地窖會佈置得比皇宮還舒適。」

「好啊。」我把手縮在袖子裡,「下輩子吧。」

他笑了,「十天後我會再來。」

「神經病。」我罵。

他揮揮手,又疾馬而去。

十天後他的確再來了…但等了我兩個鐘頭。

我錯過早餐和午餐,其實也沒胃口。在雪地裡跋涉了快一個鐘頭才回到塔頂,發現艾爾羅正坐在我的位置上看書。

「你還真的來了呀。」我淡淡的說。

他起身讓位,我也不客氣的坐在已經被坐暖的舊藤椅裡。難怪女人都喜歡被服侍…如此糟糕的一天,有人倒上一杯熱茶,就覺得今天還不算太惡劣。

「來多久了?」我隨便的把披風一扔,融化的霜雪在地上蜿蜒成小池。

「兩個鐘頭而已。」他拖了一把椅子過來,靠近我坐下。「怎麼了?」

「你的線人沒告訴你,是針對我院士資格的聽證會?」我笑了起來,小心的喝了一口熱紅茶。

他又皺起眉,碧綠的眼睛流露出真誠的關心和擔憂。我很感動,真的。或許這傢伙總是想要利用我,但他真心把我當成可以說話的朋友。他是沒出生在理屈家…他才是天生的理屈人,沒任何訓練就無師自通的學會普察人心。

公主綁架案是因為關心則亂,蒙蔽了他的判斷力。不然根本用不著我。那其實也是件普通的案子,簡單到不行,不簡單的只是充滿祕密和不可說的皇室。

「我知道啦,你的線人也聽得莫名其妙。」我輕笑,「因為這算是陳年舊案,也不是真的要褫奪我的院士資格。只是最近我太囂張了,又是勳章又是榮譽博士,克麥隆和恩利斯都爭著來雅爾奎特示好…加上你…」我含糊過去,「所以有人想提醒我,誰也沒忘過我年輕時多麼愚蠢。」

他研究似的看了我好一會兒,「告訴我,葛葉。妳需要一個為自己辯護的機會。」

我需要嗎?看著他。我很想說,我不需要,但那是撒謊。

「真該死,艾爾羅。」我笑了,「你才該是理屈家的北地巫師。」

我被控「行為不端」。

其實這在很早之前就議論紛紛了,在我成為院士提名,和正式成為院士時,都有人拿這個來做過文章。

「我剛來學院的時候,快十五歲了。很孤獨、寂寞,害怕…而且處於青春期的愚蠢。」我跟他坦白,「那時我還是見習生,有個學者對我很好,然後荷爾蒙作用過剩…衣服又脫得太快。」我聳聳肩,「我成了女人。」

一成為女人,這段持續不到一週的初戀就陣亡了。年輕的孤獨女孩總是特別愚蠢…或者是所有的聰明智慧都得力於曾經過度的愚蠢。

然後第二個男孩來了,信誓旦旦不會這樣對待我…這次戀情維持的比較長,直到那個男孩的論文通過,成為學者才結束。

可笑的是,他的論文是我寫的。

第三個男孩認為我這麼容易脫衣服,應該很好上手。但他沒想到我會喊強暴,更沒想到我會寧死不屈的拼命,將他從二樓的窗戶推下去。他反控我傷害和引誘。

到這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我想我把一個女人一生當中可以有的愚蠢,都執行殆盡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對男人失去所有的興趣…應該說對於所有的人類。

我變得尖酸刻薄,運用我的天分和訓練隨便的諷刺譏誚,攻擊所有論文或演說的弱點。直到我遇刺,這才連人類的愚蠢都體驗完畢。

「噢,這就是現在的我。」我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我學乖了,所以我才說,勳章給你就好,我不要呀。他們不是容易輕易原諒和遺忘的。」

「…妳想嚇跑我是吧?」艾爾羅點頭,「沒錯,妳就是打著這個如意算盤。這樣我就不會再跑來偷喝妳的茶了。」

「艾爾羅!」我喊起來,「我陳述一個事實。」

「妳陳述事實之外還用情感渲染試圖誤導我對吧?妳瞞不過我的!」他搖著指頭,「妳以為可以嚇到我?妳以為只有妳會愚蠢?聰明的葛葉,如果妳聽過我年輕時的荒唐,妳鐵定會跟我斷絕往來,看到我就把弓箭拿出來瞄準。」

我怔怔的看著他的綠眼睛。這混帳.…這傢伙。但我…似乎可以呼吸了。我還以為我早就治好了自己。

「說來聽聽看吧。」我輕聲的說,「從十四歲說起?」

他又倒了杯茶給我,「就從十四歲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