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總督大人的經歷,我嘴巴幾乎合不攏。我試著離他遠一點…可惜我手無縛雞之力,房間裡也不配置弓箭。
「幹嘛這樣?」他相當不滿,可能也有點後悔,「我十三年前就停止這麼做了。妳可以去查查看,我接了執法總督之後,就沒有任何緋聞了。」
也對。出於好奇,我細查過他所有找得到的資料。我自己沒有琅琊,但我那群豬朋狗友是有的。琅琊之間常有堅固的友誼,掌管近代史的唐琅琊就給過我一份詳盡的資料…當然是很官方的。
但總督大人的確很潔身自愛…只是沒想到他當總督之前是這樣的…呃,荷爾蒙猛暴性發作。
十三年前。我心底動了動。我比塔妮亞公主小兩歲,與君主同年。十三年前,公主十七歲,二十六歲的艾爾羅總督接任,並且成為皇家劍術指導。
所以他的荷爾蒙猛暴性發作結束了。
我衝口而出,「原來真愛是治療荷爾蒙猛暴性發作的特效藥。」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葛葉!」我們沈著的總督大人,居然臉紅了,「不是那樣…好吧,不完全是那樣。只是我終於明白,即使是遊戲人間的貴族愛情遊戲…人心還是肉作的,我不該傷害她們,我錯得太離譜。」
我沒細問下去。
當然我可以仔細查問推敲,完成側寫。隔年前王就猝死,艾爾羅總督被停職查辦過一小段時間…如果我想知道真相,我會知道的。
但一個風流浪子一夜之間突然轉變成一個嚴肅而自律到沒有社交生活可言的人,我相信他花了很大的決心才克制住多情的本性,能導致這樣的結果…唯有一種強烈的情緒。
懺悔。
「不容易吧?」我有點憐憫,「生物本能本來就難以克制,何況荷爾蒙又比別人多很多。」
「為什麼要問妳也知道的答案呢?」總督大人很敏捷的反問,「妳也是荷爾蒙過剩的人。」
這我倒很難反駁。
「一開始不容易。」我承認,「但所謂習慣成自然,把大量精力投射在其他部份,就漸漸不會想起,等偶爾覺得自己不正常的時候…就會發現連交配的慾望都沒有。」
「交配。」他撫額輕笑,「夠了。」
「我連說出這個詞都不覺得尷尬,你就知道我完全解決這個生理本能了。」我泰然自若的說。「你不覺得?」
他半天不答腔。「我不覺得適合跟妳討論這個問題,葛葉院士。」
「十四歲就被家庭老師勾引的人幹嘛害羞?」我不解了。
「是我勾引她!」
「她算在你的女友編號裡嗎?」我好奇了,「她是二十個裡頭?你真的數到二十就覺得太可怕,不敢繼續編號下去?」
「夠了!」他有些失去冷靜,「我真不該跟妳講這些!院士!」
「總督大人,我發現你每次不想跟我深入討論的時候,就會稱我『院士』。你是希望我因為這個稱號自重是嗎?但我覺得這根本沒什麼自重的必要…因為我是很莊重的…」
「葛葉院士!」他大聲了,「我們性別有異,所以不適合討論下去。如果妳一定要討論生殖問題,我們不如談談海象的繁衍?」
當然我們沒有討論海象的繁衍,那不是我的專長。但我也不清楚為什麼艾爾羅總督沒被我嚇跑,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跑馬四個鐘頭來探望我。
即使他真的很忙,忙到沒有空來,他也會千里迢迢的派人送一些古怪的小禮物,傳他抱歉的口信,說他在辦跨國的大案子,沒空過來。
「你跟他講,」我對著糊裡糊塗的信差說,「他沒有義務來看我。禮物也不用了,你要拿回去嗎?或者乾脆送你?」
他的信差總是嚇得上馬就跑,像是後面有什麼怪物在追。我開始相信艾爾羅總督治下甚嚴了。
艾爾羅送來的東西總是讓我傷腦筋。不是什麼很名貴的東西…但我得花時間擺設。有幾幅靜物畫,宮紗製的花,還有幾只素淨的花瓶。最讓我尷尬的是,他送了一大捆羊毛地毯,總共兩塊,一塊指定要擺在我桌子底下,另一塊在壁爐前。
真的很貼心。他知道學院該死的傳統就是不給我穿鞋,但他不想讓我在屋裡也挨凍。只是這樣謠言更傳個沒完沒了,現在滿學院(說不定恩利斯王國也…)都傳說他在追我。
等他連刺繡椅墊和桌巾都送來的時候,我懷疑他把我這個研究室當作他家在佈置。
三個月後,他終於來了。但我滿肚子的抱怨和牢騷卻哽住了。
他顯得憔悴頹唐,隱忍著強烈的憤怒。印象裡,他將自己打理的很好,但他起碼兩天沒刮鬍子了。他身上帶著馬的味道、塵土味,還有一點血腥。我懷疑他根本沒先回家,就直接衝來了。
他的雙眼充滿血絲,起碼也失眠三天以上。
我原本窩在舊藤椅上,動容的下了地,示意他在靠近壁爐的椅子上坐下,從鐵鉤上取了大鐵壺,下樓取雪,又上樓煮開水。
他沒開口,我也沒有。我靜靜的等水開,然後泡茶。把剩餘的開水到在臉盆裡,撥一些窗戶外的雪降溫,擰了把面巾遞給他。
艾爾羅緩緩的脫下手套,這才看到他的手纏著髒兮兮的繃帶,他擦乾淨了自己的臉,我轉身拿了醫藥箱,詢問似的看看他,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還我一個感激的眼神。
我不是個好護士,但簡單的護理還是學過的。他的手有多處挫傷和刀傷,我猜他胡亂的醫療過,換雙手套就算了。有的傷口很深,有的還輕微化膿。他心煩意亂到這樣惡待自己。
「…都死了,葛葉。她們都死了。」他終於開口,語氣疲倦而哀怒。「那些天殺的奴隸販子…把她們當成畜生一樣,一整籠一整籠的跋涉過死寂沙漠!我沒有趕上…抓住那些奴隸販子又怎麼樣呢?她們不會活過來了…」
原來他在忙這個。我沒說話,這時候說話不合適。他會飛馬跑來,一定是心裡有許多不能對別人講的話,只能對我這個沒有利害關係的人說。
「我真該將那些奴隸販子當場凌遲而死!這些禽獸畜生…」他低聲咀咒。
這我就不懂了。他是恩利斯執法署最高機構負責人。為什麼沒有就地正法?「你沒有?」
「我不能,葛葉,我不能。」他咬牙切齒,極力保持冷靜,「十三年了!我努力了十三年!我極力將私刑驅除出這個國家的法治系統!葛葉,妳懂嗎?我會死,我早晚會死。但制度不會…制度不能夠毀壞。我再怎麼恨他們,還是得將他們交給法庭和陪審團公審,我還是得上庭當官方證人證明他們罪不可赦,而不是將他們斬個十七八段!若是有武力的人可以隨意處置,那沒有武力的人怎麼辦?」
他不顧我還在纏繃帶,緊緊握拳,讓傷口又迸出血,「公理和正義不能靠武力計算!」
我愣住了。我從來不知道,艾爾羅總督真的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不合時宜到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無異螳螂舉起手臂想擋住暴走的馬車。
他所陳述和努力的目標,公理、正義、真正的秩序,其實只存在於神魔大戰之前,光輝燦爛的黃金時代,已經完全是神話了。之後的社會一直都是人治,因為教會宣稱所有的君主和貴族都授權於上神,是智慧的代表,當然一切都由他們來裁決。
即使恩利斯是個發展得很成熟的社會,法庭和陪審團都是平民…但意見僅供參考,只是裝飾品而已。
他想走的這條路,將會佈滿荊棘,極度坎坷。
艾爾羅,你是認真的嗎?
「…那公理和正義,該靠什麼來計算呢?」我繼續包紮他的手,低聲的問。
「制度。自我克制的制度。」他細語,眼中充滿痛苦,「但我不能睡覺…我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她們無神的眼神,像是在譴責我。」
包紮完畢,我卻握著他的手好一會兒才放。「相信我,她們絕對沒有譴責你。」頓了一頓,「你最少讓她們回家了。」
「…這是北地巫師的神諭嗎?」他苦笑。
「是。」我堅定的說,最少我可以讓他此時安心一些。「相信我。」
我把嵌在牆上的便床放下來,鋪上一層羊毛褥子,放上他送來的刺繡椅墊,並且遞給他一條毯子。如果是其他人,我才不屑服侍。但一個這樣的傻子,值得我的勞動。
「睡吧。」我舉起雙手,「我絕對不會對你怎樣…比方說偷襲之類的。我得到一本凍原通用語和古帝國文對照的書,要熬夜工作。我會一直在這裡…幫你趕走夢魔。」
他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葛葉院士,妳不是巫女,不懂這些的。」
「但我是北地巫師。」我輕笑,「你知道我可以的。」
他躺下來,哀傷的綠眼睛一直看著我。我只笑了笑,窩在舊藤椅,一頁頁的研究這本書的真偽。
等他氣息均勻,我才抬頭。他在失眠數夜之後,筋疲力盡的睡著了。
我居然留下艾爾羅總督過夜,明天一定會傳得更可怕難聽…誰在乎啊?
反正我是據說敗德的女院士,又不差這一次。
(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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