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顧臨對津哥兒實行「再教育」的時候,太夫人卻發現自己年紀大了,從事教育工作開始力不從心了。
當個不講理的人真好。她默默看著抱著她的腿哭得很淒慘的謝夫人。可以的話,她也想這麼歪纏兼不講理,最好可以一腳踹開,不忍休她也讓兒媳去家廟安靜一陣子…
可惜,她幹不了這種不講理的事。作為一個妻室和母親、甚至太夫人,她都異常講究的合情合理。她相信無規矩不成方圓,也這樣教孩子、教兒媳。她的長子教得特別仔細,最驕傲的不是謝尚書成為禮部之長、皇帝信臣,而是她的長兒謹守禮法,卻知機變,處事融通圓滑。
但把他教得太守禮法,說不定並不完全是正確的。
雖然君子坦蕩蕩,但小人常戚戚啊混蛋!
認真的話可以調教,但是她提不起勁調教這個熱愛唱大戲的兒媳啊!
就在她淡然的臉皮快繃不住的時候,嬤嬤進來通報,四爺來了。
太夫人抬眼看親手養大的孫子珞哥兒,知道他恐怕來了一會兒。珞哥兒安慰的對祖母眨眨眼,太夫人鬆了口氣,她真的年紀大了,折騰不起了。
「你們娘兒倆那麼多年不見,也說說話兒吧。」太夫人起身,「我先歇歇去。」
謝夫人精神為之一振。總算…總算這個家有個人會站在她這邊了!她親生的兒子!好不容易按耐著等太夫人離去,強忍激動上座讓珞哥兒拜了三拜,真正享受到身為生母的榮耀…這是我兒子!還是中了舉有出息的兒子!
但珞哥兒抬起頭來直視她的時候,差點把謝夫人嚇得跳起來。
琪哥兒…?誰讓你回來的!?不是讓你死在外面嗎?!
「母親。」珞哥兒恭恭敬敬的說。神情卻是淡漠疏離的。
謝夫人勉強嚥下一口口水,「珞、珞哥兒?」
「是。」珞哥兒笑了笑,卻跟琪哥兒那麼神似,「母親不認得我了?也是。離家近十載,相貌大改,家裡人都不大認得了。」
太、太像了。和她厭惡痛恨的琪哥兒…不管是容貌還是氣質都…太像了。
這讓她緊張起來。當初玉哥兒夭折,瓔哥兒才四歲,唯一的競爭對手就是剛滿兩歲的琪哥兒。好不容易把琪哥兒的親生姨娘弄走,她異常嚴厲的用言行教訓這個庶子,讓他明白嫡庶有別,少癡心妄想…
可以的話,最好早早夭折。那麼寶貝的玉哥兒都沒能長大,憑什麼這個小雜種可以平安?為什麼病死的是我的玉哥兒,不是那個可能跟我兒子爭的小雜種?
她也明白,那個陰冷深沈的孩子恨她,非常恨她,只是裝得很深而已。
坦白說,她知道自己做得太過火了。那個孩子一天天的長大,一步步考上功名,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森冷、厭惡。她並不是不害怕的。
但她可是謝家主母!誰能挑戰她?誰可以挑戰她?她不承認自己害怕,變本加厲的讓庶子知道她的厲害,直到把他逼走,才暗暗的鬆了口氣。
可她怎麼想也沒想到,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來的小兒子,會那麼像琪哥兒,像得她巴不得叫他滾出去。
「聽說…我很像三哥?」珞哥兒微偏著頭笑笑問道。
「住口!我兒子怎麼會像那個小雜種!?」謝夫人又懼又怒的吼。
珞哥兒默然,巧妙的轉了話題,問候母親,說自己的近況,代叔母和堂兄弟姊妹問好,禮貌得非常社交性,卻無懈可擊。
漸漸的,謝夫人放鬆下來,開始對小兒子淌眼抹淚,訴說有多麼想他,這些年的痛苦和煩惱,太夫人待她有多不公平,他二嫂是個怎樣的毒婦,現在還奪走了她第一個親孫子等等等等。
珞哥兒一直沈默的聽,有時點頭,有時安慰,等他母親說了個高興,露出疲態才禮貌的告退。
謝夫人的確覺得很倦。今天她花了太多力氣哭嚷,被奪走親孫孫的痛苦和太神似琪哥兒的小兒子帶來的驚嚇…她真的很想躺一躺。
步出堂屋,珞哥兒吐出一口鬱結已久的氣。結果…還是沒問他一直最想問的那句話。或許不問比較好,不要知道比較好。
甚至,他不要回來…比較好。
聽說,他和三哥長相都極肖父,而他們這些兄弟姊妹,都很早慧。他對三哥沒什麼印象了,不知道。但他一直牢牢記著母親的長相,這麼多年都沒有磨滅。
他到蘇州的時候,才五歲。從被寵溺的小兒子受到種種束縛和教訓,非常不習慣。日日夜夜思念著母親,哭鬧不已。
結果他的祖母說,「既然你真的待不下去,那就親筆寫信給你娘,只要你娘親自來接你,你就可以回去。」
說不定他是被哄了,說不定。他被祖母哄著乖乖跟著祖父開蒙讀書識字,就為了要學會怎麼寫信給娘。漸漸的被潛移默化,漸漸的知曉隨意打罵奴僕是不對的,漸漸的知道是與非。
但他還是想娘,非常想。他學會百來多個大字,就試圖寫信回家,祖母沒有阻止他,許多生字還是她手把手教的。
盼啊盼的,盼到的只是娘的信,她卻沒有來。
一開始,他還相信是娘走不開,路途遙遠,家務煩冗,娘在信裡說多想他多愛他流了多少淚,他都相信了。
但是他年紀漸長,爹的姨娘一個個的回來侍奉祖母,他的娘親卻還是沒有蹤影。
他不明白。尤其有回偷聽到兩個姨娘相對暗泣,互相安慰,「為了孩子,夫人說什麼是什麼…大姑娘要嫁得好些,三爺的功名得請先生。這些都是夫人說了算…不管怎麼樣,為了孩子…」
為了大姊和三哥,兩個姨娘回來蘇州。但為什麼他的娘,不為了他來?
他想不通,跑去問祖母。或許祖母講規矩很煩,但祖母從來不說謊,說一不二。
「你娘怕我,怕來了就走不了。」祖母淡淡的。
已經懂了很多規矩的珞哥兒迷惑了,「我娘是嫡長媳,不是應該侍奉祖母嗎?」
祖母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他一年一年的大了,看著千篇一律的信,越來越沈默。後來他不再寫信給娘,娘也好像徹底忘記他,再沒有信了。
其實祖父母都很疼他,叔母們待他不錯,和堂兄弟姊妹感情也很好。禮法規矩,內化了就覺得沒有什麼束縛…祖母說得對,無規矩不成方圓。人人都願意守規矩,稍稍束縛一些,才能讓自己和別人都有真正的自在。
沒有禮法規矩…就會成了他那名聲遠播到蘇州的二哥。
他都明白。
但他真的真的只是很想問問娘,問她一聲,「娘,為什麼妳不來接我?」
祖母那麼有原則的人不會強留她的,只要她願來,他就可以回到她身邊…為什麼不來?
因為害怕祖母?因為兒子不只他一個?害怕這麼一來一回讓人趁虛而入,失了爹的心?還是戀著京城的繁華和主母的尊榮?
或者以上皆是?也可能都不是。
他希望都不是。
所以他很努力、很用功。他想證明自己的價值。二哥名聲越狼藉,他的志氣就越高遠。除了回報祖父母深恩這個表面的理由…其實還有一個更深、連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緣故。
娘,我也是妳的兒子。我比二哥強,強很多很多。我知書達禮,懂是非,比二哥強很多很多。
娘妳…來接我…不,妳來看看我就好了。蘇州和京城雖遠,也就兩個月路程。娘,我十二歲就考上童生,中了秀才。妳不來看看我嗎?爹是國之重臣走不開,但家裡都娶了嫂子了,妳不會走不開吧?
他的娘還是沒有來。
後來,他聽說,二哥瘋傻了。叔母竊竊私語時被他聽到,「…只顧著姨娘肚子裡那塊肉,看都沒去看自己兒子一眼…這女人的心啥做的?她只想著『長房有嗣』最重要,怕什麼?難道怕咱們幾房搶了他們大房的嫡?」
「噓…背後編派妯娌不是,還是長嫂,讓婆母聽到可不得了!」
「我就不忿!咱家難道沒有她的珞哥兒?這麼有出息的兒子捨不得來看一眼!妳瞧瞧幾年了…我呀,我的兒女都是我的寶貝…」
他什麼都不想了。不願再想。只想當面問她那一句,就一句。
妳到底為什麼不來?
他只想知道這個而已。祖父母年紀都這麼大了,辛辛苦苦教養他,惹得堂兄弟姊妹都吃醋了,老被打趣。為了他,千山萬水的陪著回京。
妳到底為什麼,不來?
終於回京,到家才幾天…他就後悔了。應該永遠不要回來,讓這個疑惑永遠埋在心裡就好。
不回來,娘在他心裡永遠是那麼溫柔慈愛的美麗。不用強迫自己面對令人氣餒的事實。
不應該回來。
「三哥!」一聲陌生的叫聲喚醒他,他深吸一口氣轉身。
「我是白癡。」琯哥兒咕噥著敲自己的頭,規規矩矩的一揖,「對不住,實在太像了,我老喊錯。見過四哥。」
「五弟。」他也回了個半禮,淡淡的。
「二哥找咱們過去。」這個跳脫有點憊懶氣的庶弟笑著,「人多計長,咱們商量一下怎麼攻略那隻老狐狸…不不不,我是說,怎麼讓蕭山長願意見一見你。」
「攻略?」珞哥兒迷惘了一下,悚然以驚。「你們…二哥和五弟,要為我引見青雲山長?」
為什麼?這麼寶貴的人脈,為什麼這麼輕易的為他開通?
「當然。」琯哥兒笑得一臉燦爛,「肥水不落外人田啊!雖然會哭笑不得的脫很多層皮…將來不要恨我們喔。打虎親兄弟嘛…受折騰也是有難同當。」
兄弟。
「雖然才相見沒幾天…」琯哥兒搔頭,「但都是謝家子孫,爹的兒子呀。二哥說的,『團結就是力量』!」
撓了撓臉龐,琯哥兒有些臉紅,「呃,四哥,你一定感覺很怪吼。其實啊,二哥瘋傻剛好那陣子,我感覺也很怪,怪透了。差點一腳把我踹死的二爺,被一棒打開了竅,突然變成了『二哥』,莫名其妙有了個兄弟,超奇怪。但、但是,很快你會覺得有兄弟滿不錯的!」
珞哥兒沒有說話,面無表情的盯著他。讓琯哥兒心底直打鼓。要不是年紀不對,真超像他那冰棍兒似的三哥…他也不想這麼腆顏的自來熟啊!要不是二哥罵著,他才不好意思。
「你們倆才差一歲,年輕人沒代溝。」二哥翻箱倒櫃的翻著蕭山長以前派給他們的舊功課,「團結就是力量!當兄弟是緣份中的緣份!他若樂意,咱們三並肩子上。他不樂意,咱們就客客氣氣。只是這走門路的事情早一天算一天,讓那老瘋子只折騰咱倆多虧?兄弟幹嘛的?有難同當用的!更何況他比我們聰明唸書比咱倆加起來強!」就把他踢出來了。
珞哥兒終於開口,「…二哥說的嗎?」
「嗯。他現在在找以前山長派給我們的舊功課,給你參考用…哦,你不要誤會喔!」琯哥兒雙手亂搖,「二哥被打開了竅,不是以前的混蛋了!他只是把前塵都忘光了…但我說忘光了也好,從說話學起也值!雖然有點囉唆愛欺負人…有時候比爹還像爹,還是那種嘮叨囉唆的老爹…」
頓了一下,琯哥兒臉更紅了,「呃,可、可是很值得信賴的哥哥。那個,四哥,這個不要跟二哥講喔!羞死人…哦還有,二嫂更是個好人!呃,還有…」他別開眼睛,「四哥,歡迎…回家。」
兄弟。歡迎回家。
「…堂哥常說我是死人臉,老板著。」珞哥兒摸了摸自己的臉,「二哥在哪等我們?」
「爹的小書房!現在我大了,不能一直往哥哥的院子跑…爹就把小書房讓出來,咱們三個人儘夠用的…」
有人歡迎我回家。珞哥兒想。真的?
他默默的跟著引路的琯哥兒,小書房在望。
「琯哥兒,磨磨蹭蹭啥啊?!」讓珞哥兒感覺很複雜的二哥探頭出來罵道,「小珞來來來,哥哥給你講講考試的訣竅…應付那個老瘋…我是說山長大人滿有用的…」
「好的不教盡教歪的。」琯哥兒抱怨,「二哥,山長說了,都是你帶壞我。好不好正經點,別教四哥這些旁門左道?」
「沒這旁門左道你就考到鬍子白了還考不上童生吧!小珞快來!」
「給四哥先喝口茶行不行?哪有這樣趕鴨子上架的…」
「我說一句你頂一句!我是哥哥還是你是哥哥?!…」
珞哥兒看著他們鬥嘴,聽著聽著,他笑了起來,眼眶卻紅了。
說不定,我真的回家了…真的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