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一直沒有離開。
和她一起住了一陣子,穆棉的身體一直很差。感冒很久都不痊癒,撞傷的淤血總是烏青不散。
若不是因為高燒,至勤帶著她去掛急診,不會知道她長期營養不良外,還有嚴重的貧血。
「營養不良?」至勤拼命的壓抑著火氣,難怪穆棉的碗盤會長灰塵!
「只是沒吃早餐晚餐嘛…」穆棉一邊喝著至勤泡的牛奶,一邊小聲的回嘴。
一天才三餐,只是?
「早上想不起來要吃嘛…」
「妳不會餓阿?!」至勤終於火大了起來。
「會餓。但是忙一忙就忘記了。馬上就吃午餐了嘛…會有人提醒我去吃,很囉唆的。」
就算忘了吃早餐,晚餐呢?
「加加班就忘了會餓嘛。等晚上回來,也就不餓想睡了…」
「妳…醫生說妳起碼兩三個月營養不良了~」吼到一半,兩三個月?
不就是賽茵過世後的日子?
他望著穆棉,她正皺著眉毛吞下牛奶,對於至勤的凝視,不解。
「是不是賽茵過世了以後,妳就沒有好好吃飯了?」至勤放輕了聲音。
穆棉現出茫然的表情,聽到賽茵的名字,她還是有流淚的衝動。
「我…沒有不吃飯…只是以前賽茵在的時候,餵他吃早餐,我會順便吃早餐,餵他吃晚飯,我也會隨便吃一點…因為賽茵喜歡吃我碗裡的東西…呵呵…」她笑著,「我沒有不吃飯,只是賽茵不在,我想不起要吃而已…」
「只是想不起要吃…」笑著笑著,穆棉愕然的流下眼淚。蒙住臉。
至勤手足無措起來,只能輕輕拍著她,含含糊糊的哄。
這樣她真的會餓死。慢慢的,傷心的餓死。
第二天,穆棉起床梳洗,對於枕邊的至勤不在,沒有尋找的動作。如常的更衣梳妝,等她打點好了想要出門,至勤擋在她前面。
「妳還沒吃早餐。」他手裡還拿著鍋鏟。
「我會遲到。」她沒理至勤,打開鞋櫃…
空無一物。
「我的鞋子。」早晨的穆棉是犀利的,她只是朝著至勤望,就讓至勤心裡有點突突的跳著。
「只要妳吃了早餐,我就把鞋子還給妳。要不然,等妳找到了鞋子,可能也遲到了!」
在時間和鞋櫃中擺盪思考,她承認吃早餐是比較好的選擇。雖然她討厭被威脅,但是肚子也的確餓了。
「好吧。早餐。」她不太高興的坐在餐桌前,至勤笑咪咪的將荷包蛋和柳橙汁端上來,還有兩片烤酥又上了牛油的土司。
她迅速的吃完了所有的早餐,笑了笑。
「有咖啡就更好了。」至勤給了她一杯,粧點嚴整的穆棉,終於笑了。
這麼快的吃完了早餐,棗紅色的口紅卻還完好如初。職業婦女的特異功能?至勤也笑了起來。
她精神奕奕的走出家門,至勤覺得比較放心。老實說,蛋太焦,柳橙汁還有果粒,土司烤過了頭,牛油又抹得太厚。但是穆棉吃個精光。
會做的菜,實在不多阿。他開始留意食譜和電視烹飪節目。
因為他真的喜歡,穆棉高高興興的將他準備的飯菜吃光,天真的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這種日子…也沒什麼不好。穆棉是個好相處的人。她也真的將至勤當作自己的貓般疼愛。除了摸摸頭,搔搔脖子,她沒有什麼不軌的行為。
漸漸習慣了,有時至勤會吻吻她柔軟的手指。倒不是想幹什麼,只是自然而然的想這麼做。
她也只是咪咪笑而已。
白天的穆棉或許精明能幹,晚上的穆棉或許迷糊渴睡,但是對至勤來說,都是同一個穆棉。
都是無條件對他好的穆棉。他除了煮些好吃的東西回報她的恩情外,不知道該怎麼表示。
晚上或許她總是迷糊的笑著,但是白天的穆棉,卻會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終於,她淡淡的說,「小孩子還是應該去上學的。」
停下了正在吃早餐的手,靜了半晌,「是阿,但是我不是小孩,我只是穆小姐的貓。」
透過了鏡片,眼神柔軟了起來,「白天的時候,你都叫穆小姐,晚上就叫我穆棉。」
他的臉,淡淡的紅了一下。「那並沒有什麼不同。」
白天精明幹練的穆小姐笑瞇了眼,和夜晚的穆棉有著相同的笑容。至勤放下心來。
是的,不管白天黑夜,她還是同一個穆棉。
「去上學吧。至少把高中讀完。」
「連身分證都沒有,上什麼學?」至勤失去了胃口,將早餐收起來,「要遲到了,穆棉。」
「身分證?」穆棉微微偏著頭,「只要給我你的身分證編號和姓名,我會替你解決身分證和上學的問題。」
為什麼?至勤睇了她一眼,「若是穆小姐厭了我,我會馬上走,不用這樣趕。」
「至勤?」
「你要怎樣要到我的身分證?我的繼父可是警官唷。他總是會循線追到這裡。」至勤望著窗外,「只要他出現,我就走。」
同樣的夢魘一次就夠了。
微偏著頭,定定的望著倔強的不願看她的至勤,「至勤,告訴我,喜歡和我在一起嗎?」
喜歡嗎?至勤回想這短短的半個月。自從外祖母過世後,這半個月會在未來顛沛流離的生活中,有著溫柔的顏色。
是的。
「我喜歡和穆小姐一起住。」喜歡穆棉。喜歡。
「呵呵…」她唇上鮮明的棗紅彎成好看的曲線,「那就住下來,當我的貓吧。因為,我也非常喜歡至勤。」
她將牛奶飲盡。「我既然是至勤的飼主,就要善盡飼主的責任。所以,至勤應該擁有的,我會盡量的去爭取。」輕輕的摸摸至勤的頭,「試著相信我,好嗎?」
她習慣性的搔搔至勤的頸子。至勤卻沒有躲。
「我姓楊,楊至勤。」他把身分證號碼和自己家裡的地址告訴了穆棉。雖然告訴她以後,至勤就陷入深刻的恐懼中。
明天?還是後天?繼父幾時會找來?
會在哪裡?在市場嗎?還是在超商?穆棉會不會笑著請繼父進來坐,成功的被披人皮的禽獸瞞騙過去?
就像新寡傷心欲絕的母親被繼父瞞騙?
會嗎?會嗎?他拒絕去想那天發生的事情。雖然繼父沒有得逞。
但是,若阿姨沒有自己開門進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自己也不敢想像。
空手道校隊又怎樣?遇到刑警出身的繼父,這些武藝都成了花拳繡腿。
這種不安糾纏了兩天,屢次在深夜裡驚醒,溢出一身的冷汗。
只有向穆棉的身邊靠緊些。映著月光,穆棉的睡臉正安詳,像是苦痛與悲傷和她無關一般。
還有多久就該逃呢?
就要看不到她了。至勤發現浴室外的陽台有緩降機,可以爬浴室的氣窗出去。大約…可以平安的逃脫吧?在被找到之前…他握著穆棉柔軟的頭髮,才能再睡去。
這樣的驚恐,因為熟悉的身分證在他面前出現,終於劃下休止符。
不是補發的身分證…真正是他的,十四歲那年,為了比賽特別去辦出來的身分證。中性的他,帶著女孩子般羞澀的笑容。被這種笑容迷惑,頑強的對手卻因此在他手上嘗敗績。
至勤拿著身分證,抬頭看著剛剛回家的穆棉。拿下了眼鏡,渴睡的眼睛有著黑眼圈,迷迷糊糊的笑咪咪。
「你喜歡那家中學?我們家附近有好幾家唷。告訴我,帶你去註冊。」
「他…」看了又看身分證,「他什麼也沒說嗎?繼父呢?他在門外等嗎?」
「呵。我沒見到他阿。玉林說他沒說什麼耶。」
「誰?」
「玉林。他是警署的警官…應該是很大的警官吧。但是大到什麼程度我就不知道了。這得問沈思才行。」
什麼樣的警官指揮得動來頭不小的繼父?對著身分證開始發呆了起來。
「放心吧…你繼父只是生病了…唔,應該是生病了…沈思正在為他治療阿,應該很快就會痊癒。」輕輕摸摸至勤的頭,「他不會再來煩你了。」
握著身分證,心底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我母親…我媽…也沒說什麼嗎?」
「有阿。她在電話裡哭,要我把你還給她。」
至勤抬起眼。
「我說,休想。」伸了伸舌頭,「除非你自己想回家,要不然,你是我的貓,就該歸我保護。身為飼主的我,應該無條件的給你幸福才對。」
腦門裡叮的一聲,長久以來堅持的早熟,轉瞬間崩潰掉了。
從小就被當作大人般看待,他也習慣了女人的眼淚,並且認為她們的眼淚,是自己的責任。
母親喪夫的眼淚,寂寞的眼淚,害怕的眼淚。
外祖母孤獨的眼淚,病痛的眼淚,無能為力的眼淚。
要保護家裡的女人,要照顧母親和外祖母。他變得早熟而懂事,很小的年紀就曉得要忍住。
要趕緊長大,好讓母親和外祖母幸福。
但是卻從來沒想到會有人想無條件的給他幸福。
站起來想去喝水,穆棉卻發現至勤的肩膀在抖動。緊緊抓住她的裙角,含含糊糊的嗚咽著。穆棉,吃驚了。
讓他靠在胸前,至勤的淚水滲進她的胸膛。
第一次,他像個小孩,放聲哭泣。將這些日子的鬱悶與悲痛,一起隨著嚎啕的淚水而去。
穆棉從頭到尾都帶著疲憊而溫柔的微笑,擁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直到至勤睡著。
我會保護你…在淚水漂浮的夢中,像是聽到穆棉柔軟的聲音。沒有為什麼。只是,想要,保護你。
接受陌生人的保護,讓他覺得矛盾而羞愧。
「等我畢業,我會去工作,回報妳的恩情。」就要去註冊的早晨,至勤紅著臉,低低的說。
穆棉正在繫絲巾,訝異的轉過頭來,「恩情?哪有什麼恩情?」
「我…我用妳的錢,住在妳家,可是我…我卻只是陌生人而已。」
「你是我的貓呀。」穆棉梳著頭髮,盤起來。
「我是人!不是貓!我沒辦法像一隻貓般讓妳狎玩!我不喜歡妳碰我!」他野蠻的喊叫起來,自己不知道幹嘛鬧彆扭。
「不喜歡,躲開就好了。」穆棉淺淺的笑,「我不會強迫我的貓要順從我。除非你願意,不然,我不會再碰你啦。我可不是在養玩具呀。」
她笑笑的望著至勤美麗的眼睛,「就算你不讓我碰,就算你不做飯,我還是會照顧你,保護你。對我的貓,向來如此。」
背著他穿鞋,「賽茵有咬人的惡癖。他興奮的時候,常常玩到把我咬傷,兩手累累的都是傷痕。但是,我仍然愛他。」抬頭,朝陽從紗門照進來,染亮了她的髮髻若白銀,「我怎樣對賽茵,就怎麼對你。這是沒有條件,也不用你感謝的。」
至勤穿了很久的鞋子,等到眼底的液體蒸發乾了,他才敢抬起頭。
「但是賽茵不用花學費。」他咕噥著。
「沒錯,賽茵也不會煮飯。」
至勤終於笑了。
到了這所惡名遠播的私中,穆棉有些擔心的看著圍牆內的學校。
「一定要這間嗎?我知道附近還有家私中,學生的素質比較善良…」
「不用了,這間就好了。」這裡離穆棉家最近,走路五分鐘就到了。雖然是所謂的太保學校…但是他也沒打算考大學,只要混過高中文憑就得了。
一年。混過這年就行。
沒有試圖說服他,穆棉輕輕攙著他的手,走進校園。
穆棉原本就不矮,穿上高跟鞋和合身的套裝,臉上穠纖合度的粧,行軍似的步伐,將自信像潑水般,潑到旁觀的人的眼底。
這樣一個女強人似的成熟美人,牽著個清麗中性,和她差不多高的小男生,分外的引人注目。
等穆棉走了以後,被留下的至勤,帶著孤寂的眼神看著她的背影,也讓性喜生事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
但是孤寂也只有那一刻,轉過頭,跟著導師的他,面孔就冰封了起來。
一下課,他被團團圍住,整個班級的氣氛,惡意而沸騰。
「唷,娘兒們,剛剛那美人兒是你姊姊?」吊兒郎當的同學帶著邪笑,「該不會你也是女扮男裝的花木蘭吧?」
其他的男生的轟笑了起來。
「喂,」那個高頭大馬的壯碩男生搭著至勤的肩膀,「雖然我不喜歡人妖,不過,你若把你姊姊雙手奉上,我罩你!保證沒人敢動你!要不然…哼哼…我只好拿你來代替你姊姊了…」
還沒搞清楚狀況,那個男生被摔過好幾張桌子,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我討厭人家碰我。」輕描淡寫的,至勤排好了桌椅,坐了下來。
怒吼一聲,那個惡少想上前,突然被拉住。
「找死阿~放開我,老子今天不饒他~」
「不要阿~安哥~」拉住他的同學在他耳邊悄悄的說,「他是上次區運會的空手道亞軍啦~別…」
安哥變了臉色,望了眼清麗,手腳修長的至勤,「騙笑!他會是亞軍?就算是亞軍,也有冠軍比他厲害~」
「因為他把冠軍打傷了,犯了規,這才判打點勝。安哥…別惹他,別惹他…」
這些閒言閒語傳進至勤的耳中,卻沒能引起太大的波瀾。
他的心魂飄得極遠,飄到穆棉素白的手上。
今天穆棉真的沒有摸摸他的頭。所以,失去了從穆棉雪白的指縫間,觀看整個世界的機會。
這讓他倀然若失。
一下課就回家,在路上順便拐到超商買點青菜。回到充滿穆棉氣息的家,原本憂傷不安的心情,才平復下來。
原本穆棉請了個鐘點女佣,後來被至勤發現她的偷竊,女佣卻不悅的對著穆棉嚷嚷。
像是偷衛生棉零錢牙膏罐頭她應有的福利似的。討厭別人對著穆棉嚷嚷。他不讓穆棉再去請佣人,自己開始理家。
只有兩個人的家,不難。他習慣照顧別人的飲食起居,像是照顧外祖母般的照顧穆棉。穆棉總是瞌睡兮兮的讓他照顧,全然信賴的。
要像這樣,穆棉疲勞不堪的從門外回來,不戴眼鏡而朦朧的眼睛,瞇著看他笑,他才會相信,穆棉又回到他的身邊。
「上課好玩嘛?」洗好了澡,鮮少開口的穆棉,笑著問他。
好玩嘛?我一直在想,能不能再回到穆棉的家。
但是他開始將打架的事情,上課的事情,說給穆棉聽。
「打架?你受傷了嘛?我看?」她的眼神憂愁了起來。
其實,只是單方面的打人。但是至勤順從的坐到她的跟前,讓她仔細審視自己。
穆棉身上有著舒服的痱子粉味道。乾淨的味道。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抱住了穆棉。
全身僵硬,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穆棉卻放鬆的掛在他的臂彎。這種放鬆感染了他,僵硬的肌肉,一點一點的鬆開來。
真正的相擁著。
「乖。」穆棉摸摸他的頭,搔搔他的頸子。至勤微笑,淡淡的哀傷。
她的手指,沁涼著。
比起白天的穆小姐,他還更喜歡夜裡的穆棉吧。
但是,他看過了白天的穆小姐後,卻也不那麼肯定。
人馬雜沓的辦公室,近百坪的廣大空間,可以聽見沒有提高聲線,卻是那麼清楚的聲音。
穆小姐不動聲色,將怒氣封存在冷靜自制裡,卻讓人清清楚楚的了解到她的不悅。
看見他,驚訝了一下,卻高興的笑起來。這讓原本提心弔膽的至勤開心了些。
「昨天妳趕的夜工。」將那個大牛皮紙袋遞給她。
輕輕敲敲額頭,「看我的記性。真的老了。」
胡說。微風輕輕的拂過她額前的偷偷溜下來的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