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樓吟 之十三

花朝節其實是硬擠出來的假,幾個月不見,瞥見異常熱鬧喧譁的市街,發現花朝在即,突然想起孤守閨樓的二娘子,才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心酸和憐惜。

這一天,大燕所有女子不分貧賤富貴,都能拋開一切,歡喜的外出踏青踐春…哪怕是女伎小婢都不例外,這天是婦人的節日。

為什麼二娘子不得花朝?


所以他才強排出一天假,希望讓她歡喜一點。他並不是有意讓二娘子驚悲得差點致疾。

或許吧,他就是個無情的人。掛念擔憂面臨到辦差,立刻將一切拋諸腦後。他的差事往往是最危險最需要專注的那一類,稍微分心就是生與死的差別。

能再想起二娘子,還是辦完差事以後,半個月都悄然過去了。

果然無情。他默默的想。

「…又是襄國公?」頭兒疲憊的揉揉額角,「所以又是不了了之。」他看著名默,根本沒指望他多說一個字。

但讓他差點嗆茶的是,他這個接近天啞的徒兒,居然開口了。

「暗衛胡亂塞人也罷了,暗衛營…不當讓外戚伸手。」

頭兒瞠目瞪著木然的名默,不敢相信這話是他說出口的。

名默抬眼看了頭兒,以為他沒聽清楚,「暗衛風氣日漸敗壞,又成了外戚勳貴胡塞子弟混資歷的所在,已然過度臃腫白耗軍餉,又把風氣帶得更浮誇尚逢迎。做事者寡,爭功者眾。這是大勢所趨,無可救藥。但暗衛營是訓練子弟的根本,這步絕對不能妥協。」

他是很想手刃皇帝,同袍也多半是笨蛋,不屑為伍。但比起笨蛋同袍,他更厭惡那些外戚和勳貴。沒錯,他是帝王鷹犬,但已經夠難忍受了,他還不至於降格調到成為外戚勳貴紈褲的爪牙。

更不能忍受他勉強能夠視之為家的暗衛營被胡亂插手…他每個月有五天要去點撥那些半大孩子武藝。

頭兒仔細的看他兩眼,卻無法從他那毫無表情的面容看出什麼端倪。

這孩子…想開了?竟然花了十幾年啊,這拗孩子。

他一直拿這個孤拗的徒兒沒什麼辦法,甚至暗裡阻撓名默探查李家傾覆的真相…知道當年舊事的大致被惱羞成怒的皇帝清理掉了,真正知情的就剩下皇帝和他這個暗衛總督頭。

真相總是最荒謬,荒謬到難以想像。一首諷詩,讓心情正壞的皇上勃然大怒,皇后哭兩聲吹個風,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不幸的是,殺錯人斬錯家了。

當時他在外地辦差,大驚失色,只來得及飛鴿傳書派人去李尚書家報警,起碼能逃出些少壯。誰知道李尚書一家不肯逃,男子入獄,女眷全數自縊,他趕回來只來得及從太監手裡搶下李家最後一個倖存者。

皇威不容侵犯,宛如泰山之重,與之對抗宛如以卵擊石。除了將這孩子塞進暗衛營表忠心,根本沒有其他辦法保全。

他能做的就是這麼多而已。

這孩子很優秀,很刻苦,堪稱文武雙全,可說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弟子,辦差認真又扎實。但這孩子…常常在隨侍帝王時冒出不該有的殺氣。

他知道這孩子其實是忠心的…但對象是他這個師父兼頭兒。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希望這孩子不要冒傻氣倔氣,要明白自己能夠活下來的珍貴,要了解他真正的位置和效忠對象。

這是為臣之道。

但這拗孩子只肯埋頭辦事,一字建言都不願,孤得讓人擔心。現在他願意表達意見…是不是代表他願意放下過往,真正為臣呢?

希望如此。因為找不到能盯牢他的暗衛,總是三兩下就被甩得老遠,而且糊裡糊塗。一放假如泥牛入海,誰也不知道他上哪。

「有相好的姑娘了?」頭兒板著臉問。

怎麼天外飛來一筆?名默詫異的看了頭兒一眼,低頭想了想,「知己。」

頭兒心下稍安,相好就相好,還什麼知己…果然是有成家的念頭,有了掛念就不會不管不顧的亂來。

「要知道,暗衛妻室必須上查三代家世清白。」頭兒訓著,「煙花女子斷然不可。」

名默眼中掠過一絲迷惑。不太明白原因,他對娶妻卻有種莫名的抵觸。但他很清楚暗衛的規矩,雖然不曉得頭兒為什麼前言不搭後語,還是恭敬的說,「是。」

是小門小戶的平民娘子吧?頭兒暗暗猜著。不然怎麼能往來…這小子已經開始有點心不在焉了。

「去吧去吧,」頭兒沒好氣,「記得啊,發乎情也要止乎禮,別弄出什麼醜事。」

那是當然的吧。名默有些不快,但還是沈默行禮而去。

等回自己屋子熬湯的時候,他自嘲的笑了笑。真不知道在不高興什麼…頭兒又不認識二娘子,更不知道他絕對不會有什麼齷齪念頭…

靈光一閃,他突然明白那個安哥兒的心情。

這樣的女子,是高山流水,陽春白雪。是該一生赤誠相交,士為知己死的永恆。連夫妻情義都可能離心離德,甚至讓他有點不舒服…

終於明白,那個風流浪蕩的安哥兒為什麼提出那麼匪夷所思的要求。要求她不嫁,要求她別死在前頭。

她這樣一個人,怎麼能、怎麼忍用任何束縛強加於身。生為女子已然太苦,她若為男兒必是無羈名士真風流。

踏上閨望樓,她果然是慵懶一笑,目光平和。

已是仲春,窗氈換了竹簾半捲,她坐在窗臺綰著一窩絲,斜插玲瓏木釵,八幅月白裙,極青廣袖紗罩衣,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赤著足。

「又是京城第一的什麼?」她看著竹筒問。

名默搖頭,「壓驚湯。」

她大笑。「時隔半月,還壓什麼驚?」笑得玲瓏木釵一顫一顫,發出風鐸般的細響。

「放心吧,那日我只是太震驚。後來細想,那邊事是真的也不錯,我與安哥兒的情誼善始又善終,死在他前頭是他沒福。我實實在在過過一段好日子,只是當時我不知道該惜福。」

看吧,她就是這樣的人。什麼也別想真的束縛她。

「我辦起差來就萬事拋諸腦後,」名默有些歉意,「盡心而已。」

「好吧。」二娘很痛快的接過來,一面喝一面皺眉,「真難喝,你怎麼不下點黃連遮味?酸不酸苦不苦的真難受。」

看她喝完,才遞上一個小紙包兒,「這才是京城第一的糖漬山楂。」

她只拿了一個,吃得眉眼一彎,又是那種心滿意足舒心快意的笑,不等他問,就痛快的拔下玲瓏木釵給他看,任一頭烏絲如瀑而下。

這是烏木。但精巧的是,釵墜玲瓏三球,卻是一整塊木頭雕琢出來的,三環相墜,玲瓏球四面雕牡丹相接,內有同樣烏木所琢小珠,玲瓏球由大而小,各有一環相接。因烏木質堅,所以晃動時如金玉交鳴,若占風鐸般輕鳴。

「巧奪天工。」他真心實意的贊了一聲。

「這只是練手之作,粗戴著用,壞了不心疼。」她眨眨眼,「吃了你那麼多好東西,總得回禮。」

她跳下窗臺,慎重的搬出一個小匣子,放著兩根看似平淡無奇的木釵,是男子款式。她挑了當中一根,笑嘻嘻的放在名默掌心。

他果然睜大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

「…玉。」

看似平凡一只木釵,觸感卻是上等溫潤和闐玉,溫潤沁骨。怎麼可能?閉著眼睛細細撫來,異常驚嘆。只是紋路…讓他失笑。

饕餮紋。

不尊孔孟、不侍佛道。他們倆就是一對饕餮之徒。

愛不釋手的摩挲甚久,「二娘子這心思…不是奪天,是逆天吧?」

木釵硬琢出溫潤玉質。

二娘笑得非常得意,卻要把匣子蓋上,他好奇了,阻住她的動作,「這個呢?莫不是太好二娘子小氣了吧?」

「不是,這個太過…」二娘想阻止,卻已經讓名默奪了去,甫觸手,他轟的一下立刻滿臉通紅。

二娘掩著嘴吃吃的笑,最後伏案捶桌。「所以才不給你…那是美人肌。」

是的。令人臉紅心跳的美人肌膚,害他僵住不敢多撫。捨不得不要,又真不敢要。花團錦簇的目賞眾多,但能用木釵達到觸賞有幾人?

僅僅是木釵。

二娘笑夠得意夠了,還是將兩釵都收入匣子,「算了,我戴著不成樣子,都給你了。難得你我以饕餮知交,又能欣賞我這手藝的妙處。天下有幾人懂觸賞之美?你放心用,丟了也不怕人查。以後我雕釵子也有去處,省得我這門手藝只能孤芳自賞。」

難怪她的手有細小陳舊的傷痕。名默恍然。不知道下了多少工夫,不惜女子最寶愛的一雙手。

「你若不嫌棄木梳粗陋,有好材料為你琢磨一套也使得。現在流行的屐鞋我也勉強。」說到她的專長,她溫雅的面孔變得自信光燦,「簪釵雖為我所長,我卻不僅限於簪釵。需要什麼你儘可道來,我備著當回禮等著呢。」

這樣的二娘子,真令人不敢逼視。

名默垂下眼簾,重新綰髮換上如玉木釵,「放心,」他揚眼一笑,心情莫名的晴朗,「我絕對不會跟妳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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