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剛剛過完,名默又出差了。
來自來,去自去。名默已經習慣二娘的態度,或說相交經年,了解彼此的身不由己,什麼都沒有,剩下的只有自棄的順命、豁達。
至於怎樣的腥風血雨、污穢骯髒,他不願說,二娘子應該知道,卻也不會問。
如此,甚好。
所以他沐浴櫛髮後,細心包扎,若無其事的去見二娘子。沒想到書肆外錦帳處處,多家守衛暗中護持,雖然對他沒造成什麼妨礙,但還是有點警惕。
秋已暮,飄紅繼霜。非節非時,這些顯然出身名門貴裔的公子小姐來此為何?
熟門熟路的躍上窗台,詫異的發現二娘子的桌案收拾的乾乾淨淨,卻有個甜白甕瓶插了幾朵拳頭大的金菊,澀然的微香飄動。
幾時許徐兩家會待她如此之好?
抱著琵琶,二娘朝他點點頭,「回京了?」
名默自己也不知道的微彎嘴角。一個字也沒說,她就知道自己出京辦差。
「你若在京就不會覺得奇怪。」二娘淡淡的解釋,「財帛動人心…我再不出個聲氣,沒沒無聞的被宰了,那可不成。這個恐怖平衡,還是得維持下去。」
她自嘲似的說,「所以,得創造一點價值。」
破玉劈石般,她粗暴的在琵琶上猛然一晃,樓下模糊的騷動為之一窒。
整個夏天,她都在設法熟悉古今琵琶的不同,直到能夠運轉自如。她的樓裡禁書很多,也有不少孤本殘本。認真淘摸,還是可以淘出幾本琴譜。
琴譜改琵琶曲聽起來很荒誕,但她終究不是墨守成規的人…或者說,她終於勘破兩世的模糊界限,在心境上猛上了一大階。
樂之一道,除了天資外,其實更需要心境上嚴酷的磨練和更多的人生經歷。技法不過是基本,而她於技法的確只是平平,但曲意卻高出許多。
尤其是她棄閨閣幽婉而尚金戈鐵馬,足以使尚氣重節的燕人高看一眼,「不小心」飄落樓下的字帖幾乎轟傳一時,傳摩者眾。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就這麼兩句詩,幾乎破紙而出的凌厲,結構完整卻極度囂張的隸書,真難以相信是出自商戶年輕寡婦的手筆。
現在她彈奏的就是「破陣曲」,卻不是大燕流行的版本,而是更古老、甚至難以分辨真偽的琴曲,孤軍直入,置生死於無顧,孤臣孽子悲憤之意沖天,千萬人獨往矣。
聽得人呼吸急促、心跳如鼓,只覺得血脈賁張,最後如割斷敵喉的一響,嘎然停止。
好一會兒,萬籟具靜,唯有秋風颯颯。
之後的讚美叫好,二娘根本就不在乎,只把琵琶隨意一擱,朝名默使個眼色,就閒然的搬出整套茶具,名默摸摸鼻子起炭烹水,看她擺弄功夫茶。
「都燒了麼?」名默有些可惜的問。
「嗯,燒了。」二娘點點頭,「除了流傳出去的那幅字,其他都燒了。」她浮起一絲歉意,「連你寫的我都燒了…實在抱歉。」
名默搖搖頭,「原是遊戲之作…留著只是麻煩而已。」沈吟片刻,「這樣大張旗鼓…沒問題嗎?」
「有問題啊,當然。」二娘淡淡的笑,「但比被悄悄弄死,這問題就顯得微不足道。現在知道我的存在的人…就不僅限許徐兩家了。我突然暴斃了,會有很多人關注。」
所以,才發如此悲憤怨望之音嗎?
「這不是個好辦法。」沈吟甚久,名默淡淡的說。
「嗯,如果哪個公子老爺腦筋抽了,要討要我去,的確是才逃狼坑入虎穴。」二娘點點頭,「但我是個寡婦兼棄婦,到底是晦氣。再說我相貌平平,從不作閨艷靡靡之音…對於『貞烈才女』,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她語氣有些諷刺,更多的卻是無奈。
可以的話,她是很願意當豬一樣被圈養。但是被圈養的豬早晚會被宰來吃。她很敏感的發現,來送供給的婆子和小婢衣著首飾都上了好幾個檔次,對待她卻好得有點心虛害怕。
恐怕那座荒山比她想像的出息還高許多…多到恐怖平衡維持不住了。
幸好她看過「夏綠蒂的網」。童話故事有時候還是管用的。
「…翠娘子,妳不能再待在這兒了。」名默聲音緊繃。
二娘笑笑的搖搖頭,心平氣和的將剛泡好的二道茶放在名默面前,「官爺,我到底也在生死打過轉兒,不是那麼容易引頸就戮。您不要為我做什麼…染上恩情功利,那就沒意思了。」
「其實是我沒辦法護妳周全吧?」名默不無苦澀的說。
人太聰明也是很麻煩的事。二娘默默的想。這個閨望樓,一方面幽禁她,另一方面卻也保護了她。不然一個娘家不得靠的寡婦兼棄婦,除了青燈古佛,真的沒有其他退路。
可惜了,佛門也不是淨地。許多尼姑庵簡直是明擺著的娼門,她還有基本的禮義廉恥。
「你我都是朝不保夕之人。」二娘淡淡,「那還有什麼值得怕的?」她露出狡黠的笑,「但也只是看起來朝不保夕,終究不是必死之局。」
名默沈思良久,點點頭,「不到最後,鹿死誰手未可知。」
終究名默還是用他自己的方法暗查了,的確,許徐兩家沒膽子用一驗即之的毒藥,卻在米飯裡混了最小號的牛毛繡花針。直到二娘子聲名鵲起,才慌張的停止這種暗算。
難怪她瘦了那麼多。風刀霜劍嚴相逼。
二娘卻只是笑,「官爺你沒事幹了?這有什麼好查的?我又不蠢。他們來來去去就這麼幾招,沒什麼。」她反過來端詳名默,「官爺你才清減許多。出了什麼事?」
名默啞然。想為她做些什麼,反過來卻被她識破。
「李家…李尚書家尚有血脈,已經認祖歸宗。」他語氣很淡漠。
二娘皺眉,李尚書家女眷都自縊身亡了,滿門抄斬,哪來的血脈…?「比你大嗎?」
「比我大三歲。」名默冷冷的笑,「外室之子。族裡早已承認,恩蔭同進士出身。」
奸生子得恩蔭,嫡出子卻在當君王鷹爪,見不得光。
「我…七歲前的記憶,不要了。」名默慘澹一笑,「我還是記得最美好那一幕就行了。」
他真的不想查也不敢查了。他的母親那樣壯烈的自縊而死,但父親的姨娘、外室,許多都健在,而且活得好好的,外室甚至母憑子貴。
二娘默然無語,解下她的披風,披在名默的身上,掖緊了。她一個字也沒說,只是坐在他身邊,但名默卻感到莫大的撫慰。
「我本來想跟妳講,下繡花針的主謀,誤食巴豆,已經瀉得起不來床。」他失笑,「結果反過來被妳安慰。」
「就跟你講了,你是為天做事的人,別管我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二娘的語氣有些無奈和好笑。
「我在一日就護妳一日。我知道憑妳的聰明才智不把那些蠢貨放在眼底…總容我合情合理的撒撒氣。」
「別鬧出人命。」二娘淡淡的,「鬧出人命很麻煩,容易被追查首尾。」
「妳心腸太軟。」
「不是。」二娘更淡漠,「那幫蠢貨死光我也不會掉一滴淚。但因為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連累了官爺一絲半點…這才是我覺得最重大的損失。」
名默沈默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寡言卻善言,但面對二娘子…頭回感到窘迫,口拙唇笨,不知道怎麼回報她純粹的體貼和善意。
結果就是…他連送了十天補湯。二娘實在很想告訴他,現在聞到補湯的藥味都會怕了。
「你還是把雞肉送來就好,再來幾朵香菇,還有薑和鹽。」二娘無奈的說。
就用那個小炭爐,二娘燉了一小鍋香菇雞,略鹹,可以泡著飯吃。一直沒什麼胃口的名默吃了一整海碗的湯泡飯,雞肉也幾乎都下肚了。
「吃得下飯,人生就沒過不去的檻。」二娘點評,「藥膳不如食補。」
名默訕訕的笑,很純淨,甚至有點羞澀。看起來卻越發呆書生氣,引得二娘也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