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紗取出一把比較短的琴,樣式古樸,末端還有淡淡的焦痕。她教明峰一個單調的和絃,只有幾個拍子,錚錚然,規律而工整的韻律,明峰有些疑惑,因為這樣的聲音他似乎聽過…
是了。麒麟帶他去古都祭天的時候,女鬼軍團的弓箭手,曾經彈出類似的的聲音,彈著弓弦,嗡嗡然的驅邪。
「專心。仔細聽著自己的旋律。」羅紗溫柔沙啞的聲音輕響,「你的拍子就是我的錨、我的歸依,讓自己的心靜下來,仔細聽著自己的旋律。」
在錚然的單調中,令人昏昏欲睡…
晃然一聲,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卻沒將明峰驚醒過來。他像是漂浮在自己身體之上,在眠於非眠中飄移著。
他聽到此生最驚心動魄的樂曲,似乎可以撕開三界的堅固結界,讓所有眾生感動流淚。被深深的震動,他閉上眼睛。羅紗…
「我在這裡。」半透明的羅紗輕笑,伸手握住快要被絕妙樂音沖走的明峰,「來,我用樂音開出一條通道,我們還有一曲的時間。」
他瞠目,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他們的確像是潛伏在薄霧中的影子,在平滑的雲層之上飛行。
「…這?發生什麼事情了?」明峰大驚,「我們…?」
「我帶你飛越圍牆。」羅紗彎了彎嘴角。「你要親眼看看圍牆之外。」
雲破天清,他們從極高的高空俯瞰著整個魔界大陸。和被撕裂的人間不同,魔界主要的大陸還是完整的一塊,遼闊如海洋的長川大河切割著,他們飛得這樣高,卻還看不完名為「寂靜」這塊大陸的全貌。
但已經可以看到廣大的首都地區,被圈在一個高聳的圍牆之內,和蓊鬱的首都相較,圍牆之外是片金黃色的荒蕪,然後被許多深刻的壕溝割裂,像是烏黑翻紅的傷痕。
被遼闊得幾乎沒有邊界的沙漠一襯,首都地區像是個小小的綠洲,矗立在風沙遍佈的荒涼中。
羅紗拉著明峰降落,僅有意識的她,輕得像是一根羽毛,連觸感都若有似無。
他們脫離了軀殼,僅用意識飛越了魔王的圍牆。
「這裡才是真正的魔界。」羅紗憂鬱的笑一笑,「這些人…才是魔界的原生魔族。」
明峰望著垃圾堆似的村落中,蠕動而出的奇異魔物。呻吟著、啜泣著,發出飢餓的吼叫,互相吞噬,然後苦悶的打滾,又開始生產出更為畸形、可怖的幼嬰。
他們隱約還有人形…有些有著妖豔的臉孔。但他們像是一大群精神病患般喃喃著破碎的言語,吃和被吃,毫無意識的生產,死亡。
「這些是重症病患。」羅紗淡淡的,「但因為病得太重,反而沒有威脅性。所以魔王將他們安置在靠近首都最近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醫生來巡邏,給予基本的治療和食物。」
「還有一些,病得比較輕的,反而因為這種病擁有了不自然的強壯和瘋狂的智慧…」她指著遙遠的地平線,「那些異常者被放逐在大河之南,但我不能帶你去。因為他們什麼都貪,哪怕只是兩道清醒的意識,都可能被吞噬的乾乾淨淨。」
羅紗憂鬱的笑,「如果你要說整個魔界是個龐大的精神病院,我也不會反對。」
她趁著樂曲的終結,將明峰猛然拉回。他發出一聲極低的輕呼,感到極度的反胃。
「王上讓我不死的真相就是這個。」羅紗安靜的望著明峰,「他和醫療團研究『異常者』已經有了很初步的結果了。我若得了這種瘋病,就算肉體死了,精神破碎,我依舊可以存在,說不定經過重度藥物控制,我還可以在鐐銬之下彈琴。」
在遙遠的遠古,人類與神族依舊平起平坐的年代,這個年輕的、初萌的世界,並沒有所謂的「魔族」。
在那個渾沌而天真的世界裡,人類與神族的分野非常模糊,時有婚嫁。但人類可以適應天界的環境,神族卻不能。人間擁有一種神祕的氣,排拒著人類以外的眾生。
和和平而天真的發展音樂、文明的人類不同,神族很早就陷入戰火中,而有了最初的眾多王國,相異的外型和能力更加劇了戰火的延伸,最後一分為二,成為兩大勢力的交戰。這場遙遠到被封印記憶的戰爭接近尾聲,戰敗者面對勝利者趕盡殺絕的殘酷感到極度憂慮,就在這個時候,偶然發現了人間往妖界的通道。
當時的妖族還是野性的、動物化的,即使是神族的戰敗者殘軍,也輕易的打敗了原住民的妖族。在接近滅種的殘忍戰爭中,妖族被迫棄離自己的家鄉,紛紛逃往人間,為了避免敵人捲土重來,尾隨而至的勝利者強行關閉了妖界通往人間的道路,神族稱呼這些戰敗者為「魔」,意思就是「神的敵人」,原本陌生的妖族故鄉,被稱為「魔界」。
由此,這些戰敗者沈寂了數萬年。神族也學習了人類的文明,並且因為天賦強大,居於上風。流竄在人間的妖族失去返鄉的道路,也試著在這片新世界生存下去。但是人間神祕的主宰,很難解的接受了這群流亡者,卻依舊將神族排拒在人間之外。
雖然神族還是找到可以在人間暫留的方法,並且漸漸的開始統治人間的眾生。但也因為神族沒有節制的使用力量,引起失衡,各界之間,開始有微弱的裂縫產生。
眾生幾乎遺忘了戰敗者。事實上,困在魔界的神族戰敗者,也幾乎滅亡殆盡。就像人間排斥神族,這個廣大的新世界,也嚴重的排斥著神族的戰敗者。
許多變異和疾病蔓延,幾乎毀滅了逃亡的神族殘軍。當中以「荼毒」最為嚴重。患了「荼毒」的神族,不但外觀獸化,而且精神與人格產生了劇烈的扭曲。
這些極度反社會的病患,用他們瘋狂的智慧和不自然的病態強壯,鯨吞蠶食的攻擊著疲憊不堪的殘軍。殘軍的領導者使用了大量而過度的法力來對抗毀滅的命運,但這樣的濫用法力卻只讓這個世界的力量衰竭的更快,扭曲更劇烈,甚至連健康沒有患病的殘軍都開始部份獸化,已經和他們原本交戰的神族同胞越來越不相同了。
就在幾乎滅亡的危急時刻,神族傲慢使用太多法力改造人間的惡果發作了。各界產生劇烈的裂痕,原本封閉的人間通道開啟。半是本能的渴望、半是殘軍的引誘和驅趕,患病的異常者幾乎都通過開啟的通道衝往明亮的人間。僅存的殘軍趕緊封閉通道,他們很明白,或許天界才能讓他們合適的生存,但勝利者不會饒過他們。
唯一存活的希望,是將這個新世界的疫情控制下來,改造成他們能夠居留的所在地。這樣,他們才有喘息的機會,重整軍容,回返他們天界的故鄉。
至於流放出去的異常者,他們無力也無能去管。人間總能自然的消滅神族,或許也會相同的消滅掉這群數目龐大的異常者。
當然,這群異常者引起人間非常大的災禍。人類無助的祈求和哭訴也讓身為統治者的神族非常心煩。但是異常者那種瘋狂尋找歸鄉途徑的行為才是讓神族真正畏懼的。
他們用了最簡單的方法消弭災禍--在人間引發了大洪水。這招的確非常有效,大部分的異常者都畏水,這場洪水幾乎消滅了所有的異常者。但人類也幾乎被消滅殆盡了,連同他們優雅的文明、純真而善良的初民社會制度,完全隨著滔然的巨浪消失無蹤。
「…這只是故事,對吧?」明峰整個脊背都是冷汗。
羅紗沒有答話,事實上,她極為疲累。她的生命之火已經快要熄滅了,卻還彈「廣陵散」這樣燃燒生命的樂曲。我又縮短所剩不多的生命了…或許等不到春末。
不過,很值得。
「…前任王上…現在的太上皇和他的『愛妻』很喜歡聽我彈琴。」她短促的笑了笑,魔界太多悲劇,和人間沒什麼不同,「這些是太上皇喝醉了、痛哭失聲時告訴我的故事。」
其實她不想知道。對這些巨大的悲劇…她無能為力。畢竟她只是個卑微的琴姬。
或許,這些故事是為了,少年真人來到她面前時,她可以告訴他。或許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所註定。
溫和的望著明峰年輕的臉孔,她的內心湧起一絲絲些微的疼痛和溫暖。如果相逢在對的時刻,或許我會不管性別、不管身分,追求這個溫柔而燦亮的人。
但一切都太遲了。
「我不想,活的像是一具屍體。」她輕輕按著明峰的手,「真的,我累了。存在這麼長久,請讓我抱著最後一絲尊嚴長眠。」
對,她天天都在祈禱,可以恢復原來的容貌。她希望真正愛她的人可以出現,她並不想死。
但這些渴望,都比不上一個卑微琴姬,頑強而僅存的尊嚴。
「我不要成為異常者。」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求求你。」
明峰激動的反握她的手,痛苦的連淚都流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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