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三 無謂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下午,半陰不晴,欲雨未雨。一個有些病弱的中年女子露出溫柔的笑,一臉幸福的捧著一盆開得燦爛的文心蘭。
花香很淡,卻有甜食的香氣。花市名為「巧克力情人」。
這花是她打電話來訂的,卻放在店裡很久,花期過了又再開。但我明白她的狀況…她身體很不好,連出門都成了偶爾的奢求。
今天她精神好些,終於過來接她的花了。
跟她說笑了一會兒,她露出一點倦意的告辭。
一切看起來都很平常。
我是說,人類看起來。
以前的我,事實上對這個客人抱著複雜的情緒。我明白她的真正病因,但我什麼都不能做。而她的「病因」反過頭來會試圖騷擾我,雖然不如老冤家那麼強悍,但也讓我遭逢過幾次危險。
他們都覺得理所當然而且理直氣壯。反正我不過是個被共享的「祭品」,傷害甚至吞噬都異常「合法」。
我猜,這個冤親債主肚子上插著一根梔子花枝,釘在地板上,應該是非常錯愕而且憤怒吧?罵得實在有夠難聽。
「多管閒事?」我淡淡的笑,「這位先生,您似乎忘記我們有過幾次摩擦…程度高到差點要了我的命。貴人多忘事,我懂。可惜我是小人,小人報仇那是從早到晚。我希望您有心理準備。」
我把他支解,分裝在不同的小玻璃瓶裡。甚至搶走了他「合法」的文書。
這種殘酷的事情,我卻做得異常平靜而自然,完全漠視他的哀號和破口大罵與威脅。
和官方見過面,我領悟了一些事情。
事實上,官方對我的確不能如何…起碼我陽壽未盡的時候,什麼都不能做。甚至,他們也不能對玉荷怎麼樣…他是我的護法。
護法忠實的執行他的職責,所有罪過是在主人身上。所以陰差只能令我不可「縱妖傷人」,卻沒能對玉荷怎麼樣。
我真喜歡他們這種莫名其妙的邏輯。
這表示我不用單方面挨打,我可以隨我心意做我想做的事情。
對。我成了一個「不法之徒」,而且沒有打算收手。那幾個小瓶子我回家就扔給玉荷吃,文書則是仔細的拿個漂亮的匣子收起來。
但玉荷很不滿,「為什麼不喚我?」
「我無法處理就會喚你。」我想含糊過去。
他睥睨而鼻間擰出怒紋,「人類!我主張自我生存權不是為了苟且偷生!」
我嘆氣,只能嘆氣。
這樣花美男(他真的是花)的護法,我真有點無福消受。
身為一個園丁,倚賴植物庇護的人類,我甚至能與植物無言的溝通。但我從來沒有見過比玉荷更複雜更矛盾的「植物」。
完全的自私,發狂似的捍衛生存權和自我意志,程度甚至高過應該固守的契約。強烈的排斥所有的形態的干涉,我這個卑微的契約主不消說,連母株都拒絕到底。
反覆無常,陰晴不定。非常非常的難相處。
是的,我知道官方不會對他怎麼樣,但我想尊重一下他的生存權,不想麻煩他老人家…結果他還是發脾氣了。
我猜是沒讓他參與到殘酷血腥的部份,導致他嚴重的不滿。
「中立混亂。」我喃喃的說。
「什麼?」他皺緊眉。
「我一直以為植物大部分都是絕對中立,小部分是中立善良…」我覺得疲倦,「沒想到會親眼看到有中立混亂陣營的植物,實在太稀有。」
我以為他會大發雷霆,結果剛好相反。
他沈默了一會兒,露出美麗卻非常邪惡的笑容,「果然認主不是個全然愚蠢的決定。難得這樣卑微的人類能知我如此之深。中立混亂麼?我喜歡。」
…我突然很想見一見那位歸化成修羅的人斬官影平先生。更想問問朱炎怎麼忍受得了這麼一個完全變態。
整合前不用講,整合後一力想活出獨特不受任何影響的玉荷都會透出那股可怕的黑味兒…我真無法想像影平到底是變態到什麼程度的人。
後來我滅毀任何來挑釁的死者,都會召喚玉荷。只要是這類髒活兒,他都會帶著殘忍的狂喜,用狂暴之姿君臨並且肆虐,異常馴服並且不要求任何代價。
忍不住,我還是問了,「你知道我在幹嘛嗎?」
依舊沈浸在瘋狂血腥中的玉荷,眼神不怎麼正常,卻很清醒淡然的回答,「知道啊,不就是逆天麼?而我是妳的幫兇,總有一天會被追究。」
「但我活,是為了我想活,痛痛快快的活。而不是憋屈的、忍氣吞聲的活!就算死,也是因為我的意志,我的甘願,痛痛快快的死,絕對不會毫無聲息,誓必驚天動地!」
某方面,玉荷還是很植物的。我總算是比較了解他了…
怒放芬芳,哪怕花期只是短短一瞬間。只為自己,完完全全為了自己,不屑任何目光,這樣高傲的花。
他願意甘心認主,只是我的作為終於獲得他的認可了。
不過,我並沒有他那麼璀璨輝煌的浪漫。我只是被逼到絕境,終於領悟到任何忍耐和退讓都沒有用處,爆發了對官方強烈的不滿而已。
「冤親債主」、「抓交替」,這類的「合法」,已經運行了非常非常的久。偶爾能進入「自然」時,我一直在找答案,只是沒想到答案令我無言。
這種「合法」,是因為避免怨氣太重的人魂最後成厲。鬼魂好管理,但厲卻非常兇狠,完全失去理智,並且會造成重大災害。在官方的冥府看來,生與死不過是個過程,讓冤親債主去合法的報復後代,也能相當程度的平均災禍,不會有太大規模的損傷。
抓交替也差不多。在官方看來,已經規範得很周延。抓交替的對象通常都是有「劫」,運劫而替,再自然也沒有了…
我呸。
這種「合法」,我不承認。
看看我的人生,我倒楣而時時命懸一線的人生。看看吳老師的人生,沈浸無盡傷痛的人生。
我幾乎滅毀了吳茜茜,吳師母也好轉清醒了…但之前的創傷呢?損失的那些歲月呢?誰賠給他們?
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就跟我也沒有一樣!
後來吳老師決定出國了,臨走前對我苦笑。「…我以為,命運寬待了我一回,終於讓我最心愛的人痊癒…事實上卻沒有,並沒有。」
清醒過來的吳師母,幾乎被指指點點和竊竊私語給再次擊垮了。吳老師這才果斷的決定離開。
我決心做一個「不法之徒」。我明白,搶奪並且收藏文書、滅毀冤親債主,等於是在官方的臉上響亮的搧耳光,我若死了以後應該會非常慘。
但我活著並沒有比較不慘。
來啊!
反正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了。我要求的公平正義誰也不給我,沒關係。我自己來!
我就是要殲滅所有仇視生命的死者,收繳所謂「合法」的文書。超現實本來就不該侵吞現實,我再也不要看到我或吳老師的悲劇了。
最少,那個本來連門都幾乎出不得的中年女客人,現在能夠散步到花店…一個禮拜一兩次。
被摧毀的健康,要更長的時間來療養。而她損失的青春,更是永遠回不來了。
但起碼,不再被超現實侵蝕,只要她還保持著那種疾病都沒能摧毀的樂觀,還有更多美好的日子等著她。
「我真沒想到『園藝療法』會有效。」一直很愛花的她笑著對我說。
「植物一直都能撫慰人心。」我點點頭,「不過還是輔助性的,請記得看醫生。」
她什麼都不知道。但這樣最好。當然,官方對我的作為不會高興的。他們派人來嚴厲的警告我。
「妳不會有好下場的。」自稱判官的官方代表,異常猙獰的說,「妳並不如自己所想的無辜!妳前世罪大惡極,罄竹難書!一切無非是因果,一飲一啄,自有前緣…」
好麼,現在跟我扯上輩子的債。
皮笑肉不笑的,我很沒禮貌的打斷他的長篇大論,「我們卑微的凡人有句話說,『今日事今日畢』。倒沒想到崇高的冥府不知道『當世罪該當世了』。對不起,前世我完全不記得了,聽說人轉世投胎都得喝碗孟婆湯?我真的不是推卸責任,只是我對毫無記憶的前世,不知道如何負責起。
「我不懂了,為什麼你們會讓這樣罄竹難書的惡人投胎轉世?如果轉世投胎就是為了來被殺…可以啊,那不要讓我喝什麼孟婆湯,總讓我當個明白鬼吧?冥府是不是沒有法務部?我真心建議你們最好成立一個,而且找一些腦袋沒有洞的官員好好研究一下你們那漏洞百出、惡法頻頻的『合法』。」
玉荷在我背後輕蔑的發笑,惡意飽滿而愉悅。
我猜冥府大概存在非常非常久了,這位判官也做了很久很久。久到腦漿都成了化石,應變很不靈活。三言兩語,就暴跳如雷。
我還沒說夠哪,他就擱下狠話,「逆天而為,自取死路!十八層地獄等著妳,走著瞧!」拂袖而去。
有本事就現在處置我啊,何必等什麼十八層地獄。
我早就活在地獄裡了。
「半夏,主子。」玉荷發出令人戰慄的輕笑,狂悖的。「這樣的妳,真讓人死也甘願。」
「得了吧。」我垂下眼簾,「只是剛好合了你的意,可以大殺特殺了。」
這個純粹的自私主義者,才不會為了任何人,更不會因為我。
他狂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但我已經習慣並且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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