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玉荷 之十五

之十五 制裁

真的是,很精細的陷阱,極富巧思。或許死者曾經是人類…雖然他們自己常常遺忘這個事實,但該用到陰謀詭計的時候,總是異常嫻熟而惡毒。

在我和玉荷零星的獵殺「合法」的死者之後,原本各行其事的死者團結起來,將我們誘入一個隔絕自然的玻璃屋內。

玉荷終究是花精,還能撐一下,但我在我手掌生根萌發的葉刀就枯萎粉碎,還原成兩片乾枯的茉莉花葉飄然落地。


點滴不漏,於我和玉荷宛如真空。大概是道家手筆…符籙之類。

我早就知道官方不會什麼都不做的。

「白癡。」玉荷非常蔑視,即使他的鬢花開始枯萎泛黃。

我想什麼都改不了他的驕傲吧。但我會成為不法之徒,甚至蜻蜓撼柱般與「合法」為敵,總不是為了想自殺,一定是有些什麼倚仗。

如朱炎所說,我也有一些力量,獨特的力量,我無須明白,只要會使用就可以了。

在死者狂妄的笑聲,熱切的漸漸逼近時,我淡淡的開口,「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

原本藏在烏雲之後的月,緩緩的露出皎潔的臉龐。

「我獨自月下歸來,—— 這淒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的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引自胡適詩 秘魔崖月夜)

玻璃窗上的樹影,漸漸深重,實質化,隨著我的朗誦深深的吸了一口飽含生命的氣息…於是這個被諸法禁錮、應該是九雷打不破的玻璃屋開始龜裂,瘋狂的滲入自然的氣息。

翠綠的葉子從我掌心生長扎根,轉葉為刃,我輕喝,「破!」

於是裂痕擴大,自然的生氣洶湧而入。

雪白的鬢花怒放的玉荷狂笑著徒手撕裂死者,而我縛住他們。在月夜下,展開殘酷的殺戮。

但我…並不是喜歡血腥。坦白說,可以的話,我甚至不想殺生。我畢竟是讓文明馴養過度的人類。

我更不想…讓身為護法的玉荷,太瘋狂的耽溺於殺戮中。這對他很不好。

已經強將他從自然中摘離,我不希望他背離大道太遠。

記得嗎?我的聲音受植物喜愛。這也是為什麼我能破壞這個諸法禁錮的玻璃屋。

所以當玉荷因為殺戮被刺激得幾乎失去理智時,我高歌。

「月亮輕聲低語, 用無人聽到的聲音。 編織潮起潮落, 記憶中的景色無法消失…」

這是動畫「丹特麗安的書架」的主題曲。但我不懂日文,學也學不像。所以我擅自改成中文。雖然歌喉不如何,被我改得面目全非。但是植物甚至自然都會傾聽的聲音。

「即便如此我仍然吶喊, 莫名地提高聲音。 至少要響徹天際的彼端, 太陽會因此而上升吧…」

玉荷漸漸安靜下來,面容沈浸著空白的幸福。原本過度亢奮的自然也平息下來,平靜的處理死者。

萬賴俱默。

愴然的看著死者滅毀,再次死亡。部份可以從冥府寄養的一魄重生回來,有的卻就此殘缺、漸漸腐朽。

為什麼,你們就是不明白?叫囂著復仇,非自然而扭曲的侵蝕現實,事實上一點意義也沒有。

明明是冥府的行政疏失,該刑罰的當世不能徹底執行,為什麼你們要隨著傷害無辜者的惡法起舞?

為什麼?

「難不成妳要停手,饒恕他們?」玉荷冷笑,「軟弱的人類。」

「怎麼可能?」我淡淡的回答,「是,我是軟弱的人類。但我終究是人類,而且喜歡人類。既然死者不明白,那就只好教育他們到明白為止。」

我才不管你們是不是合法。既然你們相信拳頭就是真理…那就這樣吧。

「矛盾到極點。」玉荷毫不客氣的批評。

我默認了。

但我不知道玉荷哪根神經抽了,回去就粗暴的在我的院子挖了一個池塘,生生擠開很多花草的生存空間。

「你幹嘛?!」搶救著被水淹沒的花草,我對他怒目而視。

「這裡離地下水脈最近,不會枯竭。」他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既然填不回去,我想種些水生植物,例如蓮荷。玉荷卻悍然拒絕,揚言我種一棵他就拔一棵。

…為什麼?就擺著長些自生的水草?

「這個池塘,是『我的』。」他冷冷的聲明,「妳沒有絲毫權力。」

…已經很久沒有那麼難溝通了,我有點不適應。

更難理解的是,他的隱怒和忍耐的暴躁程度與日俱升。明明這段時間他已經飽到不能再飽,甚至揚棄啃食遺骸的習慣。這個城市的「合法」死者清理大半,要不就設法搬遷,或者暫時放棄他們的合法。

還有什麼威脅讓他這樣緊張…我的心突然一緊。

我這樣的凡人,都能模糊的知覺到,身為異類的玉荷,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晰吧?

那個日益猖獗的復仇鬼,我的老冤家。

害怕嗎?或許剛開始有一點吧。之後我就不再去擔憂了。

人活著就是朝死裡奔的歷程。總不能為了這個必然的結果,等不及的抹脖子上吊吧?

我比較想要享受活著的滋味,珍惜的過著日復一日看起來相同又相異的日子。憐愛每一棵到我手上的植物,招呼手指可能很黑的客人,盡量協調人類的愛護和植物的生存。

偶爾陪老闆喝杯茶,接受街坊鄰居要求的「出診」。

這,就是我所知道,最好的「活著」。

所以那天來臨時,我心情很平靜。即使老冤家變得更龐大更可怕…像是漆黑的颶風,異常狂暴。我也只感嘆「怨恨」的力量真是驚人…官方的力量也很偉大。

我是命令玉荷帶我飛走…但並不是要逃。

終究我是軟弱的人類,沒辦法背負殃及無辜的罪惡感。我早就選定了一塊荒蕪的砂礫地開戰,希望可以將災害壓抑到最小。

從頭到尾,玉荷不發一語,溫馴到我有點不安。

但玉荷…不會有事的。他的本株無恙,就算精魄被滅了,還是能夠復原回來,只是需要一點點時間…這就是植物妖最強悍的地方。

不容我再胡思亂想,再次的,我和復仇鬼對決。

甫接觸,我就知道輸定了。除了濃重陰暗的鬼厲,他還有更昂揚無匹的神威…難免的,人家受官方支持嘛。

但是,又怎樣?

這是第一次,我和自然如此同步,祂如此大度的縱容了我。也是第一次,我和玉荷如此心意相通,和諧的像是同一個人。

曾經有的痛苦、悲傷、憤怒、仇恨、無助…在這一刻完全純淨了。我很明白我想做什麼,和為什麼這麼做。

我不接受惡法,我要終止這個官方支持的復仇鬼。我絕對不讓他…有機會傷害任何一個我在意的人。

即使逆天,我也要將他拆解到只餘冥府的一魄。重生是個很長的過程…將來哥哥或姊姊的後代,一定也會出現我這樣的人,奮起反抗這種完全不合理的惡法。

即使腰斬也沒阻止我的決心,他將我的上半身塞進嘴裡時,我懇求自然讓我了卻心願,而祂回應了我。

我用自然旺盛猖獗的生氣,徹底爆裂了這隻復仇鬼。程度強烈到讓他在冥府寄存的那一魄受到難以復原的重創。

無憾了。我這一生。

「我只是…慢了一步。」玉荷抱著我,面無表情的俯瞰。

這還是…玉荷頭回跟我解釋呢。其實他不比我好,那個復仇鬼不只一張嘴,他差點被嚼爛了。

神威又特別克制妖怪。可憐的孩子,跟我就只有無數苦難。

腰斬不會馬上死,真是酷刑。我很想看看我被腰斬到什麼程度,玉荷卻死死抱住我,不讓我動。

連劇痛都漸漸無感…我想應該是盡頭了。我把所有的人都想念一遍,很欣慰沒有我,他們也會好好的。

哥哥、姊姊,小外甥女…還有我未謀面的小外甥。很想喊他爸爸的老闆。手指很黑,連切花都飽受荼毒的銀行小姐。對街歐老闆一家…種著裂瓣扶桑的女孩…

各式各樣的客人…哀傷的殭尸先生。

沒有我也可以的。

氣開始喘不過來,我卻可以真正的、快樂的微笑。我開始看不見啦,但我感覺得到玉荷。

「恭喜。」我勉強壓住喉頭的血腥味,盡量把話說清楚,「玉荷,你自由了…」

這不是他長久以來的願望麼?我再也不用掛心什麼了。

但這個可惡的傢伙,什麼話也沒說,卻把我的手按在他臉上。冰涼的、冰涼的淚。

混帳。玉荷這個大混帳!我都要死了,為什麼要讓我有牽掛!不要在我身上痛哭!你的尊嚴呢?你的驕傲呢?!

我要被制裁了啊老天!你讓我好好去上刀山下油鍋好嗎?不要讓我牽掛求求你…

不要這樣,你不要哭,不要吻我,不要把所剩無幾的精華硬灌在一個被腰斬的臨終者身上。沒有用的,完全沒有用的。

這只是讓我掛心而痛苦,掙扎著斷氣。

我墜入黑暗中。卻痛苦得心快裂開來。

這比真正的制裁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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