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反叛的梔子
這一年的鬼門關,是我人生最長的一夜。
之前和之後都發生許多重大危機,但跟這一夜比起來,顯得微不足道。其實在這夜前有許多徵兆,甚至白玉荷也用他的方法警告過我,很可惜我太駑鈍以至於完全沒有戒心。
事實上,這一天,我抱著一種「苦難終於要過去」的慶幸。所以說,經驗法則害死人,我總是在陰曆七月痛苦不堪的陷入莫名病痛中,然後又在陽曆九月留點小餘波…但比起陰曆七月來說,已經是太好了。
這一年剛好陰曆七月疊在陽曆九月,我猜測是因為如此所以玉荷如此兇暴,我的病痛有新花樣。
但就要過去了。鬼門關過去沒多久,陽曆九月也將結束,然後我會有十個月左右的健康和平靜。
本來應該是這樣。
但這一天,我踏著夕陽餘暉回到家裡的這一天,剛剛換好衣服,我突然覺得沒有空氣。
不,其實我還能呼吸。只是我覺得沒有空氣而已。
好一會兒我才領悟過來,不是沒有空氣,而是我熟悉的、繁複花香交織的「萬艷同盃」的那杯芳香…消失了。
我和植物間沈默而和諧的連結被殘暴的斷絕,在我想要打開門時,發現門像是被焊死了一樣,動也不動。而窗戶雖然能開,但原本的鐵欄杆卻讓我逃生無門。
黯淡的餘暉下,從鐵欄杆切割得破碎的景物中,玉荷微微的發亮,面對著我,露出絕美卻殘酷的笑容,興奮得獠牙暴漲。
「玉荷!你搞什麼鬼!」我恐懼的大吼,想要試圖命令他,卻沒辦法再發出言語。
我的聲音,不見了。
「噓,我親愛的女孩。」玉荷輕佻而殘忍的笑,「乖乖待在那兒…我真傻,一個亂七八糟的契約,應該是拿來利用而不是拿來遵守。」
…玉荷,你叛變了?為什麼?
「叛變…?或許吧…從妳的角度來說。」玉荷深深吸氣,空氣中瀰漫著熟悉而濃重的森冷。死氣或屍臭,洶湧的撲向沒有花香屏障的,我的家。
應該說,目標是「祭品」…也就是我。
「我需要營養。我需要蛻變。」玉荷歇斯底里的大笑,面對著無窮無盡想在鬼門關的最後機會,分享「祭品」的死靈大軍面前大笑,「而不是將自己的命運寄託在短命的人類手上!」
在他暴吼時,我也隨之無聲的尖叫。
那是…太可怕的光景。我相信任何一個人類都不想看到這樣的恐怖。我知道玉荷的雙手都有六根指頭,但很自然協調,顯得更優雅修長。
直到這夜我才知道他有六根手指的祕密…在他誘殺死靈亡魂時,整棵梔子的花,都化為六根手指的手,狂暴的伸長、攫取所有的死靈大軍,並且用我不曉得的方法,從虛空中拖出死靈的遺骸,供殘暴的玉荷享用,或者直接吸收。
我閉緊眼睛,摀住耳朵,試圖回憶當初女仙官教我的護身符…但我眼前只有慘白手掌滿天飛舞,耳朵迴響著玉荷高亢而神經質的狂笑。
和突破防線,死靈抓門和從鐵欄杆伸進來,或完整或殘破腐爛的手臂。
我想我要瘋了。
為了避免被恐懼和背叛弄瘋,我像是身處被風暴襲擊的小舟,試圖抓住什麼不讓自己滅頂。
黑玉荷反叛了,對。但白玉荷呢?我相信他對我還是有絲微憐憫,所以才用他的方式警告過我。
但他們為什麼反叛呢?
因為我是個短命的人類。不管是白玉荷還是黑玉荷,都曾經用他們各自的方式吐露過對我的不滿。認為我連他們的本株都不能夠護衛完全。我也明白他們一直在營養不良的狀態,這也是為什麼我會拿自己的血去澆灌植株,差點因此被送進精神病院的主因。
可我拋棄一切,想盡辦法地植了,這樣還不夠嗎?
…在一塊臨時借來的土地上。而我…甚至沒有把握活到六十歲。就算活到六十歲,這塊土地也未必為我所有。
這就是,玉荷如此急躁和背叛的主因嗎?
我煩躁起來,甚至發怒。為什麼他就不能好好跟我溝通?我不喜歡,他不樂意,但我們終究是被契約綁在一起。
難道他不明白我在幾乎被綁送精神病院時,還想盡辦法讓他存活的苦心嗎?我並非不知感恩的人類。
有些時候,怒氣是好的。怒火往往可以燃盡無謂的恐懼,拿回專注和理智。
莫名的,一切都寂靜下來。
殘存的屍臭和薄弱的花香交織,有種令人噁心的微甜感。門還是打不開,窗外的梔子恢復了平靜,只是花繁更盛,幾不見葉。
原本我喜歡的梔子花,現在只讓我想到無數慘白手掌猖獗蔓延的景象,讓我轉開了頭。
漸漸回來的花香和植物的連結,讓我慢慢冷靜下來。試著發音,發現我能說話了。
一切都過去了…對嗎?
不。眾花香中,少了梔子的味道。
玉荷…去哪了?
絕對中立的植物們卻輕輕嘆息,憂慮的低語。統御諸花的梔子,得了靈智和智慧,卻迷失本性。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諸神明的判決往往是偏愛人類的。
他做什麼去了?我迷惑的問著難得願意和我溝通的諸植物。
死靈和殘骸不能滿足他。統御諸花的那位,已經陷入殺戮的迷失,開始獵殺生靈。
距離我們最近的生靈…是那戶可疑的鄰居。
我也討厭他們。甚至他們還試圖對我做些什麼不好的事情…只是在我被咀咒的命運中,他們實在顯得太小咖,只得到幾天狂拉肚子和輕微中毒的警告。
但他們還是人類。如諸植物的擔憂,神者無明,他們的邏輯總是很詭異。
像是我該被討債,無視冤親債主的暴行,但會懲罰傷害人類的眾生。
玉荷,是我的責任。所有由我所植下的植物,都是我的責任。
事實上,我除了這些植物,什麼都沒有了。
一向中立的植物群,像是同意了我。靠卡羅萊納茉莉織補的天花板,藤蔓褪去,露出一小眼星空,並且輕輕纏住我的腰,將我從天花板拉出去,在緩緩放在屋外。
然後呢?手無寸鐵的我,又怎麼跟狂暴的玉荷講理?
但恐怕沒有太多的時間讓我思考了,我順手拿了屋外的花剪,就跑向那戶鄰居…
我不想述說我看到什麼。更不想承認趴在地上狂啖死狗內臟的妖物,是我一手培植的玉荷。
在他衝向人類之前,我從背後將花剪刺進他的身體,直到沒柄。
他不會死的。但我知道,他會徹底被我激怒。用力拔出花剪之後,我在自己手腕劃了一道。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對他最好的肥料,不是那些園藝用的花肥,更不是死靈或活物…
而是我的血肉。
這是他媽該死的經驗法則,跌跌撞撞試驗出來的結果。他知道,我也知道。
其實吧,他吃掉我,大概是最省事的辦法。反正這個亂七八糟的契約,我們倆都沒搞懂過。
但他選擇背叛而不是吃掉我。
只是現在…他還有絲毫理智認得我嗎?我想不。
所以我轉身狂奔,誘使他來追我。理論上我應該逃不掉,但是滴滴答答流下來的血跡會遲緩玉荷的行動--他總是停留下來貪婪的吸收所有鮮血。
總算是將他誘離那些人類,我氣喘吁吁並且頭昏腦脹的撲到他的本株。我一定是割到動脈了…相當慘。
可現在不是昏厥的時候。我總得把他的理性喚回來,告訴他我原有的打算。
所以我開始爬上梔子花…我真不知道我怎麼爬得上來。說不定是幻覺…我覺得梔子本株似乎有拉或推我上樹,誰知道?我已經失血過度,說不定要休克了。
踏進自己本株範圍內,玉荷似乎清醒了一點,他露出有些無助和迷惘的神情,抬頭看我。
不錯,是個好的開始。
「玉荷…不管你是哪一個,都聽我說。」我咬了咬舌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從來就只有我。」他迷迷糊糊的回答,身上沾滿了不明的血跡和污漬。
不要這樣浪費我的清醒!怒火稍微提振了我的精神,「聽著!我從來沒有打算拋下你們不管!我會設法活到你足以幻化成我的模樣…然後你可以取得我的人生。你懂我的意思嗎?」我的意識漸漸淪落,我想我是要休克了。
這也不是第一次休克。我自嘲的想。若這次熬過去沒陣亡,我想也不是最後一次休克。
「聽懂了嗎?我對你的要求就是…你要記得澆花…」我趴在樹幹上喘氣,顫顫的伸出不斷流血的手,血珠不斷的從指尖滴落。
果然最好的肥料,就是我。玉荷貪婪的伸出舌頭,接住每一滴血,一點點都沒有浪費。
你可以把我的屍體埋在根底下。只是真的,記得要澆花。可以的話還是去上班吧。
水電瓦斯網路費還是得交,盡量遵守人類的法律。
我真的很想交代完畢,可惜休克早一步征服了我。在墜落的時候,我發現一個可笑的事實。
自己的性命,倒不是很在乎。或許我累了,或許我早知道自己不得好死。但我比較擔心玉荷和我的植物們。
你真的要記得澆花啊。
但我沒頭破血流,玉荷居然接住了我。然後他做了一件比休克還可怕的事情。
他吻了我。一股馥郁到極致的花香流入我的喉嚨…我猜是花蜜吧。
我昏倒了。
醒來時我嘆氣,居然沒死。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玉荷俯瞰著我,我瞪著他…然後立刻把臉轉到一旁,吐了。
「不管是眾生還是人類而言,妳的舉止都非常缺乏禮貌。」語氣雖然冰冷,但很明顯的,他發怒了。
我啞然。我猜那口花蜜是什麼仙丹良藥還是生命力或內丹之類…好吧我不懂。但的確救了我…傷口癒合,所有的病痛都已遠去,像是一個模糊的惡夢。
被這樣的帥哥親吻應該很高興才對…就算他是一個花鬼。
但我沒辦法忘卻他在吻我之前吃了些啥,這樣我想任何人都能理解我為什麼嘔吐。
「說話!」他揚聲。
「謝謝…噁…」我奔去洗手間,繼續朝著馬桶吐。
玉荷因此三天不跟我講話。
然後如他所說,沒有白玉荷也沒有黑玉荷,就只有「玉荷」。
他莫名其妙的整合了。保有黑玉荷的惡意和白玉荷的藐視,比以前稍微好溝通…但沒有比較好相處。
現在我剪短頭髮,剪下來的頭髮一根不差的埋在他的根下面,指甲也是。似乎只要是我的一部份就行了…一根指頭和一把頭髮在他眼中似乎沒有什麼兩樣。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納悶。
「血的味道比較好。雖然養分差不多。」他冷淡的回答,然後露出惡質的笑,「而且,看妳因此掙扎和猶豫…實在很有趣。」
這是我第一次有砍伐自己種植植物的衝動。
或許還要灌上幾桶濃鹽水,讓他再也長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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