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 混亂之後
桌子上擺著一個很小的茶杯,是我拿來泡功夫茶用的。還是老闆隨手給的…因為他想買新貨,家裡真的擺不下了。
我不挑嘴,有些他喝了覺得不合胃口的茶會隨手塞給我,我在家泡茶往往是為了消磨時光,什麼茶倒不是很介意…但連拿金牌的茶老闆都會嫌棄,我真不知道他舌頭是怎麼嬌生慣養的。
當然,這不是現在的重點。真正的重點是,現在那個小茶杯裡頭盛了大約可以喝一口的花蜜。味道很香,嚐起來很甜,濃郁的梔子芬芳。
可我知道這是誰擺的,和由誰所「生產」,我真的很難不去想「醞釀者」最喜歡的主食,和經由什麼「管道」…
我想任一個正常人類都沒辦法對這杯芳香甜美的「蜜」有絲毫飲用的慾望。
但那位「醞釀者」就攔在門口不給出門,一臉不耐的看著我。「妳在人世間絕對找不到更天然純淨的蜜。妳知道這是我精華的一部份嗎?」
…我求你不要越說越糟糕。雖然我肯定他沒想歪,是我自己邪惡。
「我都好了,」我有些心虛的說,「真的用不著你自損…呃,總之我不需要。」
他用鼻孔看我。即使早已經冷靜得成灰,我還是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花鬼還是啥升級版的異類,他人身時實在非常好看,完全契合人類倒楣透底的審美觀。就算用鼻孔看人,還是挺賞心悅目的。
但我跟他實在相處太久了,對他的無言威壓也早就習慣。雖然說,我不算了解他…但已經是最了解的人了。
他在發怒,考慮要不要行使暴力。
可我沒想到他放鬆下來,輕笑了兩聲。「人類似乎很在意『時間』?」
…說得對。我很焦慮,因為時間快不夠了,花還沒有澆,我今天遲到定了。真的沒空陪他老大乾耗時間,
「出生的時間、上班的時間…死亡的時間。」玉荷的臉冷下來,輕笑越發冰寒,「妳以為我為什麼自損精華?因為我覺得把妳養在身邊比較划算。妳以為獻髮爪就只是埋些指甲頭髮?」
他的語氣轉譏諷,「妳那麼執著於『活』的人類,每天小心翼翼的審視自己,難道…」
「知道了。」火速打斷他,我端起小茶杯,什麼都不想就嚥下,然後把他推開,趕緊去澆花。
那天我小跑步才勉強沒遲到。
我真的知道。在我用血澆灌他的之前,我就隱隱約約有感覺,到現在改用頭髮和指甲,那種感覺更確定了。
難怪咒術都喜歡拿仇敵的頭髮或指甲,煉刀劍的大宗師也會自斷爪髮。與某些法術起共鳴時,這種儀式視同「獻身」,不再是單純的頭髮和指甲,而是一部份的靈魂被拿走了。
我會感到疲憊、虛弱、發冷,頭痛與日俱增。玉荷很無謂的坦承,這個陰七月我會歷經這麼大的痛苦,是因為亟需營養的他,乾脆的在我入睡時吸我的生氣。
然後?然後他不知道發什麼神經,乾脆在陰七月來了一次大狩獵,營養足夠了,他升級了。
更莫名其妙兼心血來潮的,決定把我這個「花肥」養起來長期供應,走細水長流路線。
非常純粹的利己主義。
有什麼辦法?我靠人家過活。有種就自己出去和那些死傢伙(真正的死人)拼輸贏,可惜我沒種,更沒半點本事和人爭雄…
很多事情就只能忍了。
「不是這個!」美麗的客人大發嬌嗔,「梔子花!半夏妳不知道什麼是梔子花嗎?!」
我揉了揉太陽穴,「這是重瓣梔子,妳看多漂亮,白玫瑰似的,而且又好養。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玉堂春』。」
「我不要!」客人繼續盧,「我要六瓣的,六個花瓣就好!我種很多玫瑰了!為什麼要種假的?」
想到六瓣的梔子花…漫天六指手掌猖獗囂狂的影像又在我眼前晃動。我摀住嘴,命令自己絕對不能吐。
雖然我一直都告訴自己要冷靜,大抵上看起來好像也很冷靜。但現在我都低頭澆花,完全迴避看到玉荷的本株,甚至避免看到別的梔子花…反正玉荷升級了,沒有媒介也能召喚。
後來是老闆應下來幫她訂花,「怎麼?除了有刺的,現在連梔子花都會咬妳喔?」
我立刻衝去裡面的洗手間吐。老闆這個疑問真的太雷太可怕了,連想像都是比死者還恐怖的事情。
好的不靈壞的靈,老闆的烏鴉嘴真是「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天氣開始涼爽的十月天,玉荷把注意力擺在我身上。
我承認,一個花美男(他真的是花)輕飄飄的壓在身上,用曖昧的姿勢抓著手腕,專注而帶著絲微惡意的朝妳笑…任何一個剛睡醒、無防備的正常女人都會砰然心動。我又不是出家人,當然還有七情六欲。
不過只有幾秒的時間,砰然心動就變成警鈴大作,響徹雲霄。
「…滾。」我從牙縫擠出一個字。
「這是妳的渴望,不是嗎?」他微偏著頭,似笑非笑的反問。
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爆發,反而寧定下來。原來最折磨人的不是「麻煩」,而是憂慮「麻煩」到來前的那段煩惱。
我冷笑,「十六歲年少無知的時候,我都沒跌火坑,現在都成年可以投票選總統了,我活倒退了還跌你這火坑?玉荷,你是不是整合的時候整出神經病?」
趁他惱怒疏神的時候,我厲聲,「龍翔雲柱,鳳棲梧桐。天之九重,陰陽混同。司命命之,無敢不從!」硬生生把他逼出屋外。
老套。
連說的話都差不多,玉荷就算升級了,還是沒什麼進步。
…說不定,是我長大、蒼老了。遙想當年…其實也才幾年前,我剛上高中那會兒,剛現形不久的玉荷,真的讓我驚艷兼竊喜…好像言情小說的情節,來拯救我、只屬於我的梔子花王子。
而且還雙重性格呢,多有魅力啊…
見鬼吧。你以為寫小說啊?
我很快就知道白玉荷只把我當下等生物,黑玉荷總是用低語誘惑和折磨我。青春期的女孩子,剛脫離了孩童,開始會憧憬一些有的沒有的,但又是害羞到極點,死也不敢承認。
那時候差點被黑玉荷洗腦成功。我懷疑他有近距離讀心功能,不是很全面,但能讀到一些重點。
差點就相信我就是那麼淫蕩下賤,一切都是我的錯什麼的,信花哥得永生之類…
我只能說,命運對我還是有一點點憐憫的。那時啥都不懂,真的差一步就成了黑玉荷的玩偶。
那時他初萌成形未久,還是花鬼狀態,對世事也不是太了解,這點真的救到我了。
因為他在我面前,活生生吸乾了一隻來找碴的孽鬼,然後從虛空中拖出遺骸,吃了一個津津有味。
第一次見到的震撼力真的百分之百不騙你,我嚇昏了。之後就徹底清醒,完完全全明白朱炎為什麼要教我「不讓護法危害妳」的護身符。
護法,不是我的朋友。他甚至、絕對會傷害我。我對他有責任,他對我有義務,這已經是最好的狀況。
後來磕磕碰碰,彼此都很不爽對方。隨著時日演進,白玉荷越來越冷淡寡言,黑玉荷越來越狂躁渴求血肉。我把他看成兩個人,雖然他總是告訴我從來只有一個。
但我們身邊有太多威脅,逼我們不得不團結一點,好一段時光,玉荷會對我發脾氣,但已經不把目標放在我身上了。
現在我知道轉移他注意力的是什麼--升級。
但升級完又故態復萌…我真不知道他在想啥。
難怪我都不養食蟲植物。那種混亂中立的植物我搞不懂他們,玉荷已經進化到將本株跨入那群混亂中了。
之後他沒有再嘗試,只是用一種審度的眼神,睥睨的打量我。
「其實,掌控住妳比較好。」他說。
我頹下肩膀,看著這個徹底利己的植物花精(他自己說升級成花精了),「你真的整合到弄壞了腦細胞…」是說,他有腦細胞這種東西嗎?
「你想偏也走偏了。你好像忘記了,為什麼我會請你當護法。」我鬆開花剪,甩了甩手,花園太大,光修剪就是個大工程。「你覺得,憑我們兩人之力,能夠徹底滅毀那個冤親債主嗎?」
他不言。神情是我沒見過的挫敗和隱怒。
我聳肩,並沒有探究。「他和那些來找點甜頭的龐雜鬼妖不同,真正領有官方文書,甚至寄養一魄在地府裡。」
所以冤親債主很難從現世中殺滅,再大創傷都能夠捲土重來。或許有人可以滅了他…但絕對不是一個接近無知的凡人,和事實上年紀十歲左右的花鬼(呃,現在是花精)能夠聯手滅掉的。
「因此,我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更不可能跟你拆夥,或是做出危及你本株的事情…除非我想自殺。」
我沒再繼續囉唆,實在我非常累,花園卻只修整了一半。
明天再繼續好了。
能夠有明天,真是太幸福的事情。
深深吸了一口修枝過後,微微帶著青澀草香味兒的空氣,我進屋子裡洗手,珍惜少有的安心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