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玉荷 之八

之八

現在很少被有刺…或說中立善良的植物攻擊了。

他們對我通常抱著一種戒備、壓抑的態度,不信任但不得不屈從。

有些時候,我會覺得很無奈。龍與地下城早就改版,不走九宮格路線了,但我所處的現實,卻還是非常復古的九宮格。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或許是因為玉荷逼我喝的蜜?還是因為我背後的老大升級更不好惹?我完全茫然無知,並且挫敗。真希望…我真的希望有個老師或前輩能解答我的疑惑,而不是瞎子摸象的獨自摸索,完全倚賴不靠譜的經驗法則。

不是說我能跟植物交談…應該比較類似無言的溝通。但我終究是個人類,跟植物的邏輯天差地遠,往往會摸不著頭緒。

是的,植物也有情感,也有生死觀。但和動物甚至人類大不相同。她們對「死亡」的概念非常廣義,只要有播下種子或族群沒有毀滅,就能夠心平氣和的面對,所以不大了解我這樣汲汲於無用知識和生命的執念。

她們願意對我友善,容許我為她們修枝,是因為在有限培土中,這樣的行為能讓她們活得舒服些。雖然植物群不理解我為何如此做,還是回報相當的善意。

這也是我比人類還喜歡植物的主因。她們絕對中立,但對付出善意的任何生靈,都願意納入她們的領域,為之庇護。

所以我才更不喜歡那些中立善良的植物對我抱著不得不屈從的態度,感覺真的很差。

但植物就是植物,是保住我的平靜和安寧的生靈。我怎麼對待絕對中立的那群,就怎麼對待中立善良的這群。

漸漸的,這些態度嚴厲的植物也軟化下來,默許我為她們修枝或澆水,有幾棵死不開花的迷你玫瑰,開始展現美麗的嬌容,開得璀璨輝煌。

被買走的時候有時候我還會覺得感傷。

這樣的傳統小花店客源通常很固定,不是學生就是附近的上班族,還有幾個固定買花去拜拜的阿姨婆婆。

但我沒想到這個「客人」造訪。

看到他時,我呆了大約有十秒,他也一臉沈默的尷尬。

「…哥。」我低低的喊。

「嗯。」西裝筆挺的大哥應了聲,「本來只是碰碰運氣…我聽老媽說你在大學附近的花店打工。」他解釋似的說,「我來台中出差。」

有客人上門了,我請他到裡面坐坐,招呼來買花的客人。

是的,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姊姊…但其實我們不怎麼熟。

我的出生算是一個意外…我的哥哥和姊姊都上高中了,媽媽從來沒想過會再懷孕。他們待我不算不好,只是年齡巨大的隔閡和忙碌的生活,他們跟我實在不親。

後來他們上了大學後都離家住校,偶爾回家看到我都有點無措的困擾。

我不太清楚媽媽跟他們抱怨過什麼…只是越來越疏離,甚至相對無言,以至於形同陌路。

猜不透他為什麼會來,我沒有給家裡再製造任何麻煩了…搬到台中以後,我沒回去過,獨自對抗命運,也沒把災難引回家裡。

但我很快就把這點疑惑拋開,專心的跟客人討論。她對總是種不出花的花園感到單調,詢問了環境之後,我推薦她一吊盆的錦葉葡萄。她的陽台在高樓圍繞處,日照太稀少了,而苦苣苔科的植物又嬌貴,她這樣一個剛入門的植物愛好者太容易感到挫敗。

錦葉葡萄雖然不開花,葉子的紋路和色澤,絕對不遜於任何一種花卉。最重要的是,耐陰,好種,不容易死。

果然,她一見傾心,很爽快的付了鈔票,高高興興的抱著那一大盆錦葉葡萄回家了。

「看起來,妳還滿喜歡這份工作的。」哥哥在我背後說。

「嗯。」面對他們,我反而無話可說,我想他也是吧?我可以跟陌生的客侃侃而談,對自己的親人,只能相對兩無言。

我不欠他們什麼,他們也不欠我什麼。

但我終究不是之前驚慌失措並且絕望的小女生,我在自己了領域內,並且稍微社會化了。所以我也學會客套和問候。

「爸媽都還好吧?」

哥哥苦笑了一下,「還不是老樣子。」他沈默半晌,「老爸最近…有點不順。」他深深吸了口氣,「或許,他會找妳…我和秀娟都不理他,他或許會以我或妳姊的名義…」他又安靜了好一會兒,「總之,我想要讓妳知道,那不是妳姊和我的想法。」

本來我不懂。我已經離家了,如媽媽所願,離開她的視線,並且帶走所有災殃,這也是爸爸默許的不是嗎…?

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

「爸爸想處置…我現在借住的地方?」我有點迷惘,「他找好建商了?」

這當然不是好消息。但提早知道我還抓緊時機趕緊找地方搬家。只是要怎麼無損幫玉荷移株才是最大的難題…更不要忘了我那一整個遼闊的花園。

「那塊地沒有建商敢接的。」哥哥的語氣冷漠下來,甚至有些憤慨,「他只是炒股票炒到賠錢,賭性堅強的想翻本而已…幸好不動產都是老媽的名字,我和妳姊都拒絕填他的無底洞。」

那他找我有什麼用?我只是個小花店的店員。

「他最近可能會找妳回家。」哥哥的聲音有一絲疲倦,「然後…軟硬兼施的向妳挖錢。我只是想讓妳知道…我和妳姊從來、從來不覺得妳住在那裡有什麼不對,妳明顯比在家愉快多了…這樣很好。我會盡量說服老爸,妳絕對不要傻傻的應了下來…不管他說什麼。」

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是的,我必須承認,不管自我開解的多豁達,事實上我對家人的冷眼旁觀一直有種深刻的憤怒。我知道不該恨他們,畢竟他們也只是凡人。但我的痛苦是那麼深、那麼深,所謂的親人卻只是有血緣的陌生人,冷漠的看著我掙扎,有時候還會落井下石。

但現在,陌生人似的哥哥,卻開著車在大學附近亂逛,設法找到音訊全無的我。

恨很容易,但這種善意卻讓我不知所措。

「妳聽明白了嗎?」哥哥露出一些不安,「妳姊去年嫁了…我真沒想到老媽居然跟妳說一聲都沒有,明明她有妳的手機號碼。我、我們…」

「我明白了。」我低低的說,「謝謝你,哥、哥哥。」

他稍微放鬆了些,露出一個真正的笑,雖然有些僵硬不自然,他還是勸我重回學校,有些不好意思的表示關心。

其實我早該知道,身為長子的哥哥,一直背負著父母過多的期待。他一直很忙,醫學院的課業很繁重,成為醫生本來就不是一條平順的金光大道,相反的充滿荊棘和疲憊。

和年紀差太多的妹妹,他不知道如何相處,甚至不知道怎麼對那些異常表示關心。

其實我應該知道的。

我只是憤世嫉俗,忽視許多善意,而把惡意擴大演繹。

所以我頓足,藉助花店所有植物的力量,暫時的轉移他的注意力,用一片香茅葉為刀刃,支解了隱藏在他影子裡的鬼魅…或說鬼魅的碎片。

原本我想冷眼旁觀的。

是。我本來是想默不作聲,讓他們嚐嚐我曾經有過的痛苦。冤親債主動不了我,大概是遷怒吧…雖然我已經被奉獻成祭品,但不要忘記我的血親們也是他可以合法報復的對象。

真是討厭。哥哥為什麼要來到我面前,為什麼要展現我根本不奢求的友愛。

我果然還是個人類,心腸軟弱的人類。

很明顯的,哥哥有些哭笑不得兼摸不著頭緒,因為我硬塞給他兩盆仙人掌翠晃冠,還託他將當中一盆送給姊姊。

「我不懂這個!」他扶額,「嗐,小夏,不要逼我殘害植物好不好?」

「一兩個禮拜澆一次水,放在照得到陽光的地方…我相信一定有這樣的角落。」我很堅持,「不用費太多心的。不要種在室內…仙人掌可以擋輻射只是謠傳。」

最重要的是,這些中立善良的植物,是我的花園所種出來的分芽,深染過玉荷的氣息。太大咖的沒辦法,但像這類鬼魅碎片,卻很難過她們這關。

雖然苦笑,哥哥還是無奈的帶回那兩盆滿滿是刺的翠晃冠。照他尊重生命的個性,應該不會丟垃圾桶而是小心照顧。

「一點溫情就能收買妳?」玉荷在我身後冷笑,「容我提醒妳,這是個棘手的大麻煩…致命傳染病似的大麻煩。不要怪我沒有盡到護法的責任…我已地植,沒辦法跟著妳北上去賣命。」

我知道的。玉荷即使已經升級,但他活動的範圍還是很小…頂多到這個城市的範圍。

「我懂。」我漫應,「你才十歲歲,我不會怪一個兒童的。」反正你把自我存續很不植物的視為第一考量,護法什麼的,完全看你高興才決定執不執行。

明明我沒把後面那段腹誹說出口,他卻因為我說他「十歲歲」大怒,潑灑了一大堆枯葉和梔子花瓣憤然而去了。

作為一個大他十四歲的成年人,我決定以後不再刺激他弱小纖細的心靈…因為被枯葉和花瓣覆蓋的花店,看起來不但很超現實,打掃起來也夠嗆的。

之後,爸爸果然打電話來,說媽媽很久沒看到我,希望我回家一趟。

這個藉口真的超爛的。

我決定離家的時候,媽媽的如釋重負和慶幸,宛如實質可以觸摸得到。若是以前的我,可能會斷然拒絕吧…

但現在,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有自衛的本事了,不再純粹倚賴玉荷。以前種植物只是為了分擔玉荷的重擔,但玉荷升級之後,莫名其妙的,我能和植物溝通,並且被默許使用她們部份的能力。

說不定,在我被玉荷強迫喝下那些精華的時候,植物默認了我也能統御諸花?

誰知道。

抱著一盆夏菫去搭高鐵是有點神經…但夏菫不是寵物,所以也沒人能趕我下車。以前被騷擾得竟日不安的雜鬼,在植物的生命力之下,也就一堆雜碎而已。

我平安的抵達台北,幸好帶了盆夏菫…這水泥叢林對我而言,空氣真的太稀薄。

就是。玉荷說得沒錯。一點點溫情就能讓我賣命…我真是個便宜的人。

但血緣…就是這麼不講理。嘴裡再恨,再怎麼想看他們品嚐我曾有的痛苦,知道他們被冤親債主遷怒了,還是回來想辦法消弭。

誰讓我只是個軟弱的人類。

只是回到名義上的家,爸爸一開口,我就想轉身回去。遷移玉荷的本株和滿園的花可能很麻煩,但不會讓我產生「憤怒」這種不良情緒。

我爸想要漲「借住費」,一個月兩萬。我一個月的薪水,只有兩萬六。

「那可不是妳的!」爸爸聲音很大,「那該是妳哥哥姊姊的產業!白給妳住這麼久了,妳哥哥姊姊可是會說話的…」

原來如此。難怪哥哥會去找我撇清,爸爸一定覺得這很理所當然,說不定也對他們吼過了。

這個屋子充滿了腐朽的味道,我很熟悉又痛恨的味道。

冤親債主的味道。

但我知道實體不在這裡,只是虛影、碎片,卻可以啃噬人心的貪婪和惡念,慢慢壯大,回饋到重創的實體,加速復原速度。

我勉強定了定神,不讓憤怒和失望主宰,「爸爸,我沒有那麼多錢。我每個月的薪水…」

爸爸的臉泛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像是等我的回答很久了,「所以,妳買下來吧。我也不是那麼不通情理的。妳可以貸款啊!首次購屋貸款的優惠…妳有吧?也不要多,一口價,五百萬。我有認識的代書,妳只要簽名蓋章就可以了!頭期款可以先欠著,以後慢慢還…不然我找個互助會給妳跟也是可以的。」

…我還是回台中好了,並且馬上搬家。

並不是,不是對「家」這種單位還有什麼期待,只是我不知道會失望到這種地步。

如果我不是他的女兒,我會覺得這價格合理,只是我買不起。

但我是他的女兒。

他不是沒有錢,只是沒有足夠的錢去炒股票翻本。

「一百萬。」背後傳來冷冷的聲音,「我跟阿娟談過了,那塊土地和破房子,頂多值這個價。」

哥哥踱進來,我看到他的手微微顫抖,握緊了拳頭。

「我還沒死!」爸爸大吼,「那是『我的』產業,輪不到你們這些小鬼說話!」

「那是爺爺的產業。」哥哥冷酷的說,「爺爺臨終前囑咐過,要分給我們倆…那時候小夏還沒出生。不要再拿我跟阿娟當擋箭牌了!」

他們兩個大吵一架。從頭到尾,媽媽都沒露面。

但我的憤怒和失望,卻漸漸撫平,甚至有些想哭。

最後哥哥吵贏了。爸爸可以拿到一百萬現金,但是代書和銀行,哥哥要全權處理。

面露疲倦的哥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帶我去房間…然後對著空空蕩蕩的房間啞然。

我不意外。全家最不歡迎我的就是比較敏感的媽媽,我的存在給她許多不好的回憶。

哥哥默默的去他房間搬了底被和毯子,又去廚房灌了一壺熱水瓶。

「哥…你不用忙。」我期期艾艾的阻止他。

他只是搖搖頭,想說什麼,卻還是沒說出口。只勉強笑笑,「我只記得…妳很愛花。結果回家還捧著一盆花啊。」

「這是夏菫,一年生。但很會自播,種一棵幾乎年年都有。」

他笑了起來,「談到植物,妳的臉都亮了。」

然後他讓我去他的房間看那盆翠晃冠。太寶貝了,結果有點徒長。我告訴他放在鐵窗上就好,他大為緊張,「可這是沙漠植物…台北很多雨的!不會泡爛嗎?」

沈浸在自己的悲傷和痛苦中,我真的錯失很多。錯過了溫柔的哥哥,錯過了可能和哥哥一樣溫柔的姊姊。

「我給你換的盆是很疏水的。放心,淋那點雨不算什麼…植物很有韌性。噢,這不是瘤,這是花苞,要開花了…」

一定是、絕對是,哥哥很愛這盆滿是刺的小東西,她才會在陽光不太夠的窗台上,醞釀出花苞,準備展現最美的一面。

「…讓妳突然背那麼多債。」哥哥的語氣有些惆悵,「我跟阿娟商量過了,妳的貸款由我們倆分攤。妳一個人在外生活…」

真的,錯失很多。我從來沒有主動接近他們過,一直專注在超現實的苦痛裡。

「哥哥和姊姊為我做的已經太多了。」我勉強笑笑,省得真的掉淚,「我也有工作,一百萬的貸款不過是六七千塊吧?我付得起。姊姊嫁人了,哥哥也快了吧?你們要為自己多打算啊…」

一直到回自己房間,我才允許自己掉淚,並且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