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學姊之二十一.逝而不傷

悄悄的走進月季的病房,向來強勢冷淡的她,閉著眼睛,卻有著蒼白的脆弱。

大夫說,月季只是悲傷過度,並沒有什麼大礙。看著瘦得支離的月季…

什麼叫做沒有大礙?醫生看不出來,她的生命力正在蝕沙似的毀損?


「靜。」她睜開眼睛,沙啞的喚了她一聲,「我一直在等妳。」

靜過去握著月季的手。她沒有哭,臉上淡淡的笑容,淡淡的。

「哪。謝謝妳的紅樓夢。慶平去了以後,我又看了幾遍。好像又回到和他一起的光陰,真是好,繁華盡是夢一場。」她將枕下的書遞給靜,手微微的發抖著。

紅樓夢…「留著吧。原本我就說要給慶平的。」靜不肯接。

「呵呵…」月季笑著,卻也慢慢的蜿蜒了一線眼淚,「留著…每看一次,我的心臟像是要撕裂一樣…靜,拿回去吧。我要徹底的忘了慶平,要不然…無法自殺的我,沒辦法活下去…」

「遺忘就好了嗎?」

月季點點頭。靜也只是握著她的手,「做妳最想做的事情。妳知道,我在妳身邊。」

月季投進靜的懷裡,盡情的哭了起來。

辭去了南部分公司的工作,月季居然就此消失了。

看著靜因此悶悶不樂的彥剛,心裡頭好生不忍,「學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何必為此吃不下睡不著?」

站在落地窗的前面,半轉身子,臉上落著清楚的明暗,靜的臉上,居然盤據著眼淚。

「學姊!」彥剛慌了手腳。

「對不起…借我靠一下…」靜靠著彥剛的胸,盡情的哭了起來。

什麼都不長久,尤其是幸福和愛情。反而不幸和毀滅總是如影隨形。月季…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比誰都高興。」輕輕的,藏在啜泣裡的訴說,令人心疼,「因為他們代表一種可能。但是…失去時,卻分外的讓人…那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要有,將來就不會有心痛和悲哀?是嗎?是嗎…」

「學姊…」彥剛輕輕的搭著她的肩膀,正好聞到靜的淡淡香氣,心底不知怎地,突突的跳著。

靜離開他的懷抱,臉上又凝了層薄冰。淡漠的。

「對不起…嚇到你了…」靜微微的欠身,要離去。

「學姊!」彥剛在她身後大聲的說,「我在的!我永遠在的!妳試著相信我看看!我在的!」遠芳…是的,我有遠芳…但是這不代表我就得丟下學姊…「我會讓妳能相信的!我和遠芳都會在…」

靜回頭,微微笑笑。

「如果妳還願意試著相信我看看,不管我們在不在一起,我也會在的。」劍紅正色說,懷裡抱著貝塔。

靜抱著膝蓋,坐在地毯上,眼神迷離。

「我相信你和學弟此刻的願望都是真的。」

願望。如果所有的願望都會成真…不過,她還沒有這麼天真。

劍紅低頭搔著貝塔的下巴,貝塔發出貓特有的咕噥聲。

「妳可以看著。」劍紅直直的望著她的眼睛。

短短的,靜微笑一下,點燃了白霧朦朧的煙。

好幾夜她睡不好,醒來總是悲哀的感覺。

月季…妳在哪裡?

整夜不成眠,擔心的她,起來在電腦上寫了文章:「尋找月季」。然後發到網路上去。

月季。妳在哪裡?妳說要將往事沈沒到西子灣底,但是妳為何滅頂在人海中心?

月季,月季…

幾週後,靜看到了意外的訪客。

月季。

臉上淡淡的化了粧,連笑容都若有似無。但是…她臉上那種哀絕,卻也漸漸淡了。

「靜。聽說妳在尋找我。」

「呵。誰告訴妳的?月季,妳怎樣?過得如何?」並肩站在樓梯間抽著煙,月季緩緩的拂了拂頭髮,微微上揚的眼角出現了過往的媚然。

「不曉得哪個白爛把妳的文章轉貼了又轉貼,竟然轉到我的信箱去了。我的名字可出名了。」

呵。靜笑了出來。她向來痛恨的盜轉,居然替她將訊息轉交給月季。

「妳也上網路?」雪白的煙霧中,靜覺得安心。

「嗯。慶平教我的。他的年紀雖大,對於新的東西,可都抱著非常大的興趣唷!」月季笑咪咪的。

臨走前,月季給了靜張名片。

「這是我開的小店,有空來玩吧!」月季抱了抱靜。

上面寫著「蝴蝶養貓」。

走進蝴蝶養貓,發現是個奇特的店。

應該是咖啡店吧?因為溢出咖啡的芳香。她知道,月季煮得一手好咖啡。但是整個店裡有著許多的蝴蝶。

不是標本,而是精心的,用著各種材質各種方法做出來大大小小的蝴蝶,天花板漆著深邃的藍,像是鳶尾花般的鵝絨。一串艷黃的小蝶橫過鬱鬱的人工天空。

兩隻美國短毛貓在地板上嬉戲著,客人理所當然的跨過糾纏成一團的兩隻貓,安靜的落座或找書。

然後是一架一架的書。漫畫,小說,甚至厚得像枕頭的古典文學。一整排不同版本的西遊記,鏡花緣,當然,還有紅樓夢。

輕輕的放著音樂,陳昇。

月季在櫃台後面微笑,「等我一下,我這邊快登記好了。」

飛快的,將顧客的資料打進電腦裡,這本來就是月季的專長。趁著這時光,她瀏覽了數目其實不多的書。

等月季笑著端著兩杯咖啡過來,靜已經逛過了整間店。

乾淨的採光打下來,翻書聲,細碎的笑語聲,還有陳昇淡淡的歌聲。那兩隻貓竄上來,坐在另外兩張空白的椅子上。

「書不多。」靜喝了口咖啡。

「是不多。租書只是一部份的業績呀。」月季笑笑。

「但是,都是我想看的書唷。」靜也笑笑。

「也是我想看的書。」

一個女客笑著走過來,想要買琺瑯製的蝴蝶胸針,月季迎上去,幾個高中小女生嘰嘰聒聒的也要租書。

剛好隔壁桌的客人猶豫著想再叫一杯咖啡,靜站了起來,過去招呼。

和月季交換了一個眼神,開始忙碌。

等忙完,已經過了午夜。

回到月季的家,一開燈,靜驚住了。

像是把高雄的家徹底的拆回來似的,月季頹然的倒在和室裡,靜也累得倒在她的對面。

靜靜的夜風穿梭,像是西子灣的浪潮也在熟悉的佈置中一併帶回。

「喜不喜歡我的店?」月季微笑著。

「太喜歡了。」

「…那些蝴蝶…都是慶平留給我的東西。」

靜猛然的坐了起來。

「月季?!」

「呵呵…不要太驚訝…」月季笑咪咪的,「慶平做這些,並不是想讓它們在保險箱裡虛度的。胸針,項鍊,戒指,畫,擺設,這些都需要放在適合的衣服頸項手指上,適合的家裡帶來歡喜的。」

她望向虛無,恍恍惚惚的微笑著,「慶平…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喔…他會畫,會捏陶土和麵包花,景泰藍也難不倒他。剪紙更是厲害呢!他才不用打樣…」

月季把放在胸口內的皮鍊拉出來,上面穿著一隻精工待飛的銀蝶,「這是他設計的,漂亮吧?」

「把他的東西散出去…讓別的人也知道,慶平是這麼厲害,這麼有才華的人。讓他當了一輩子商人,那是不得已的家業,實在埋沒了他…」

靜也跟著微笑。

「都是蝴蝶?」

月季居然露出少女羞澀的表情,「因為…他老是說…我是他的蝴蝶…」

接下去,她既說不出口,也不想跟別人分享。

「月季,妳是我的蝴蝶,在我所剩不多的日子裡,有著短暫而明亮的燦爛。」

所剩不多的日子…他們,整個台灣跑遍的追蝴蝶。慶平最後幾個月,醫生強烈的反對他的出院,他還是出院了。

月季開車,帶著點滴醫藥氧氣筒等等醫療用品,載著慶平。

堅持要到玉里的水源地找夢幻中的蝶群。

水源地車子開不進去,有一段路都得步行,遠。但是慶平不肯放棄。幾次臉色發青,月季害怕起來,哭著要他回頭。

「月季,你覺得,我死在追求夢幻蝶群的旅途上好,還是死在醫院的消毒藥水味比較好?」慶平滿頭銀髮發亮,「親愛的月季…陪著我去…」

終於到了目的地,整群整群艷黃的蝴蝶啊…盤旋在冰冷清冽的溪水中,薄冰似的粼粼春水。

深深的飛進潺潺的深山溪流中,非得溯溪無法到達的源頭。

整群帶狀般,循著看不見的路線,飛舞。有些就掉落到水面,殘翅若鮮明落英。

沒有帶相機的他們,卻將整個攝進大腦裡。回去後,慶平製作了那串飛舞的小黃蝶。

慶平沒有死於疲勞的旅程,卻死於意外的不當醫療,這讓她分外的感傷。

「究竟…慶平怎走的?」靜靜靜的問。

「盤尼西林過敏。」月季苦笑著,「真是死的莫名其妙,對不對?」

但是靜卻是笑著的。

「笑什麼?我知道,妳笑我。原本決心遺忘掉慶平,結果卻對他的一切嘮嘮叨叨整個晚上。」

「我不是笑妳。只是…慶平若是這樣被妳遺忘,我會很難過…」

望著垂下眼睛的靜,月季把眼睛挪到天花板的隱約水光,「我本來以為,只要忘記,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事實上…刻意的遺忘只讓我更痛苦。」她輕輕撫摸胸前的銀蝶,「為什麼他的死…讓我這麼難受呢?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就這麼些年可活了?」

「因為…我無法接受,曾經有的快樂時光,再也不會有重回頭的日子了…這讓我憤怒惶恐。我真的再也見不到慶平了…這些快樂都不會再出現了…」緩緩的眼淚橫過臉頰。

「真想他。卻只能壓抑著自己不想。這反而痛。在這種無止境的想念中,我反而能吃能睡能工作。就好像思念他就會存在。是啊,他憑著我的想念還存在著。」

「臨終前,慶平要我再去找尋我的下一個幸福,那時哀慟的我,只覺得慶平不但不相信我,反而這樣的侮辱我對他的愛意。」月季溫柔的笑了起來,「現在冷靜的想想…慶平是對的。」

「最近,我常想起初戀情人。對他的深刻的愛情,之後憤怒的怨恨了幾十年。我…我不是因為失戀而痛苦,而是因為…他剝奪了我們美好回憶的再製。」

靜的心底一動,突然想起,他。

因為愛的那麼深過,所以…失去後,她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的愛情。

「我忽略了…即使愛情終究要凋萎腐敗,但是,過去的美好,已經刻劃在過去的時光…那是會深深留在記憶裡的,什麼也改變不了…即使是淡忘…什麼都會失去,什麼都會不見…但是愛情的甜蜜和腐敗,都存在過往的時空中了…我怎能記得腐敗,忘記曾有的甜蜜?」月季笑著,同時啜泣著,「浪費了幾十年怨恨…我真是個笨人…」

浪費了時光來怨恨…

靜當晚回去,反覆咀嚼這句話,不得成眠。

就在她快淡忘整件事情的時候,翻出了一朵蒙塵的紙製紅玫瑰。栩栩如生,只欠缺香氣的艷開著。

如果沒記錯…這朵紅玫瑰到她手上時,飄著淡淡的玫瑰芳香,雖然是人工的花朵,人工的香氣,但是靜還是感動的。

這是和正旭相愛的第二年,他親手做給靜的情人節禮物。

第二天,正旭還莫名其妙的發了脾氣,她的記憶很是鮮明。

香氣…她湊近玫瑰,殘存著極淡的氣味。但是也看到了花瓣底部有著細小的字跡。

每片花瓣都有細小的字跡,她轉動著,看見最外部的花瓣上寫著:「靜女」。

每片花瓣都是詩經靜女篇中的一句。環繞著完成了整個靜女篇。

怔住了,靜。

她曾經愛過他,曾經苦毒的恨過他。但是他也…他也曾…

十幾年了…她現在才發現…這十幾年前的愛意,她要用什麼還?到底要用什麼才還得起?

愛情終歸要消失,但是曾經刻畫在過去的,沒被發現的愛意,要怎樣才償還得起?

很大的淚滴落在玫瑰上面,盈盈的,像是初春的朝露,閃閃。

朝露…遲早會消失於晨光中,卻不能消失,曾經存在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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