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姓夏,夏月季。
關於她的傳言很多,有人說她在風塵中打滾過,也有人繪聲繪影的數說栽在她裙下的犧牲者,從工友到總經理,階級分布的很平均。
但是平常的她,只是個年近四十,帶著黑框眼鏡,盤著髮髻,在人事室裡管理人事和勞健保的老小姐而已。
女同事喜歡在她後面竊竊私語,認為跟她上床的男人…
「一定是覬覦考績而已啦。」有張櫻桃小嘴卻超好廣播的企劃,這麼說著。
靜打從心底厭惡那群女人的嘴臉。原本要裝開水的她,馬上掉頭就走,等那群長舌女走了之後,這才回到飲水機。
正好夏月季也在哪裡。兩個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笑一笑。
「安靜多了。」靜只說了這麼句。
月季笑笑,將個罐子伸過來,「抹茶。試試?」
靜舀了一匙,沖成一杯碧綠的茶。
「不錯喝,謝謝。」
有天經過人事室,靜送了包涼煙給月季。
「維珍妮?」月季收了下來。
「嗯。人家送的,但是我只抽555。」
「謝謝。」
偶而會一起在樓梯間抽煙,共同承受女同事詫異厭惡的眼光。她們旁若無人的繼續抽自己的煙。
她們的交情就是這樣,淡淡的,就像維珍妮。
月季總穿得像個粽子,看不出身材好壞,但是她的足踝纖細,穿著高跟鞋,小腿的線條已經很優美了,她還在足踝上,戴條踝鍊。行走時,會有細碎的接近聽不見的鈴瑯聲不絕。
跟在她後面爬樓梯,的確賞心悅目。
但是靜跟她的交情,也就這麼多了。別人對她的了解,更只有那些誰也不確定的流言。
「流言!我要點流言!」整室鬧哄哄,令人疲倦。若不是學弟喜歡唱歌,硬把靜拖出來,她根本討厭來KTV唱歌。
白天相處八小時已經夠討人厭了,連晚上的時光都…受不了。
「學姊,拜託啦!妳不跟我去,我真的會被灌到出車禍,妳也不忍得吧?」面對學弟這樣無辜的眼睛,她也只好無奈的點了頭。
發現月季也被拖來了,兩個人相互的挑挑眉笑笑。
幸好不是一個人熬的。但是KTV吵成這樣,連聊天都不能。
硬壓著她們倆點了歌,她已經讓荒腔走板的歌聲鬧得歌興全無,只想快快逃走。
「南都夜曲?!誰點這種老古董?」一陣哄笑,「誰跑錯帶子阿?」正要切歌,月季盈盈的站起來。
「我的歌。」她對著每個人笑了一笑,黑框眼鏡放在桌子上。
拿了麥克風,她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亭亭的站著,一隻手纏綿的繞著線,一手拿著麥克風。歌聲,緩緩的從她的口裡深沈。
南都更深,歌聲滿街頂,冬天風搖,酒館繡中燈…姑娘溫酒,等君驚怕冷,無疑君心,先冷變絕情…
………………..
顛來倒去,君送金腳鍊…鈴鈴瑯瑯,喚醒舊結緣…阿~愛情,愛情,可比紙暈煙…
這樣深沈的悲哀…這樣魅惑的聲音…讓鬧哄哄的包廂靜了下來。目瞪口呆的看著她。震盪著。
她的臉,泛著桃光,就像時光緩緩的溯流,回到南都夜港,回到繁華夜都城,她就是那身著五彩掐絲旗袍,踝鍊著鈴瑯,街頭慘哭無伴的碎心風塵女,淚影闌干。
一曲終罷,靜默了一秒鐘;拍手的聲音驚嚇了來送啤酒的少爺。
靜也呆了一呆。只能望著自己的茶杯,等眼底的液體蒸發。
包廂的熱鬧繼續蒸騰,她看見月季悄悄離去,靜也跟著。
月季在樓梯間抽著煙,煙霧裊裊。
靜靠著牆,「唱得好。」
「呵呵…這原是我的本行。」月季徐徐的吐出一口煙,「他也最愛聽我唱這首。」
「他?」靜取出銀質煙盒。
高中畢業,月季選了舞女這行業。雖然說,她的確在感情上受些刺激才這樣,畢竟是自己的選擇,沒有什麼抱憾。
「我很會耍弄男人。呵呵。」她輕輕咬著平光眼鏡的腳,「只要不愛上誰,戲侮他們我很高興。妳相信嗎?我在風塵相當快樂。」她的眼波橫陳,媚得女人都會心跳。
她在風塵中,能歌善舞的她,因為年少與聰慧,很能適應環境和生存。一直相當愉快的月季,偶然的,遇到他。一個不介意月季身分的大學生。
月季對於自己的身分從來沒有介意過,但是他卻渾似自己的分身般。
「於是,我愛上他,他…有段時間也愛我。」眼神淒迷,嘴角噙悲。
如此契合的心靈,如此喜悅的愛情。不介意對方的身分年齡,只是單純的,愛戀著。直到。
「但是,他走了。他不是因為我是舞女走的,不是因為討厭我走的。而是他遇到了身分學歷年齡匹配的人,但是和我一樣心智的,所謂同類走的。」她伏在樓梯的扶手笑了起來,聲音清脆的像銀鈴。
「說不定…我是讓自己誑了一場。讓我刻骨銘心的愛情,說不定,根本是我自己的幻覺。誰也不曾愛上我,一切都是我自己誑自己。一定是這樣的,絕對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她仰頭大笑。
「所以什麼都沒有,只不過是幻覺。所以…我不用哭泣,不必哭泣。」
「我…褪去了舞衫,只為了不想再融入南都夜曲…我身邊的男人不停的換,但是…我不再誑自己,也不讓人誑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足踝,「我毀掉所有他給我的東西,只留下這條踝鍊。這是很好的教訓,很好的。每次聽到踝鍊的聲響,就會提醒我…」
「假的。一切。誰都不愛我,我也不愛誰。」
月季一直沒哭,她笑著,梳開滿頭濃重的頭髮,鬆開頸上規規矩矩的釦子。眼神嘲諷而冰冷。
她把兩千塊塞到靜的手裡,「唱歌的錢。我不讓任何男人請。我不耐煩捱下去,去跳舞。」
她衝下樓梯,鈴鈴瑯。
靜抽完了手上的煙,試著點燃第二根,怎麼都點不燃。
她知道,月季前年辛苦的拿到了學士學歷,現在正在念空大。誰都覺得奇怪,年紀老大的她,何苦這麼辛勞。
靜仰頭倚在牆上。
曾經那麼的愛他,就因為愛他,所以忍耐他一再的出走和背叛,不停的不停的,用夜裡的眼淚和心痛,等待他累了以後的回頭。
一而再,再而三。
無聲的吶喊和哭叫,所有美好回憶就像詛咒一般,重重疊疊的環繞糾纏。
原來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學姊?怎了?大家都散了勒…」
靜用雙手抱著自己,「打火機壞了。」
彥剛覺得奇怪,接過來,火光一閃。靜靠過去點了煙,煙頭的紅光不停的抖動著。
她將兩千塊塞到彥剛手裡,「月季唱歌的錢,我的明天給你。」
匆匆的,像是逃離似的跑下樓梯。
覺得不對的彥剛衝了下去,正好靜一個蹌踉。
「學姊!」趕緊抓住她,靜也緊緊的抓住他的右臂。
「手臂借一下。眼睛不要看我。」彥剛看到靜垂下頭髮的臉上一線閃光。
「不要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來!」靜少有的,情感激動起來。
彥剛將頭轉過去。把左手按在學姊的手上。
誰都不愛我,我也…
抱緊彥剛的手,靜的淚水,滲進了彥剛初冬的長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