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悵的看著大軍盡出的煙塵,李瑞默然很久才淡淡的說,「我若是北蠻可汗,絕對不會把所有兵力押在一路。勤王令一出,燕雲空虛…只要有一路偏師…」她苦笑了幾聲。
「這支偏師應該還負責後續糧草,所以會挑肥的州吃。」阿史那平淡的回應,「然後席捲大批糧草,剛好去燕京會師,在勝利的天平押上份量十足的砝碼…」
「剛好跟在勤王之師的腳後跟…應變起來挺靈活的,進可攻退可守。怎麼糜爛也是燕國…」
他們相視一眼,阿史那環著她的肩膀,緩緩的走回去。
沒辦法,他們不在中樞,天高皇帝遠,人微言輕。他們能把局勢看得很清楚,但是能做的卻不多。
李瑞的軍隊,沒有炮灰這種東西,都是徹徹底底的精兵制。多年不曾擴軍,雖說全屯的青壯都能上戰場,但實打實的全副武裝,只有五千餘人馬,這已經是哀軍和商隊護衛的總和了。當然,還有桐花六屯的萬把青壯。
這就是她全部的家底。
當她最壞的預感實現時,反而平靜了下來,阿史那也不顯慌亂,很平常的練兵、檢點武器馬匹。她的部屬也泰然自若,疏散民眾,收攏防線,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進行著。
跟阿史那成親,也快五年了。沒給他生孩子,沒給他噓寒問暖,盡一個傳統妻子的責任,他卻從來不曾抱怨過。
這麼驕傲的一個人,卻甘願擔一個面首的流言,默默的陪著她。
承接自母親的屯長幹部,後來跟隨她的哀軍,一直都是那麼信任她,就算帶著她們去死…她們也是狂笑著去死,歡欣鼓舞的。
她的屯民,她的桐花六屯父老百姓…尊敬她,愛戴她。面對已經數州糜爛的北蠻子偏師…說是偏師,也有五萬之數…沒出現逃荒潮,爭著充實六屯和幽州城的城防,誓與她共存亡。
人活在世界上,能到這種境遇,萬死也不枉了吧?
一個以國為號的小小侯君…拱衛幽州城的桐花六屯…在肅殺的備戰中,卻顯得那麼從容不迫。
李瑞坐在賢良屯的城牆上,一面保養自己的武器,一面看著忙忙碌碌的軍民和正在訓人的阿史那。
她小小聲聲的唱著,以前娘親教她的,卻從來不許她唱給別人聽的…「滿江紅」。
[1;33m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 [m [1;33m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m [1;33m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m [1;33m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m
[1;33m靖康恥,猶未雪; [m [1;33m臣子恨,何時滅。 [m [1;33m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m [1;33m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m [1;33m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m
其實,她不知道「靖康恥」是什麼,也不知道「賀蘭山」在哪。「胡虜肉」、「匈奴血」大約是北蠻子的血肉吧?但吃人實在太野蠻了…雖然北蠻子就是這麼野蠻。
但不懂沒關係,這是娘親教的。朝南望,娘親和爹爹在那兒,兩個哥哥,也在南方。
娘,我沒有去勤王。因為勤王的人已經夠多了,用不著我湊熱鬧,京城不會有事的。但是,我會在這裡,我會死死的牽制住這支北蠻偏師,絕對不會讓他們漏網,去禍害你們,禍害百姓,甚至禍害勤王之師的後路…
不會,絕對不會。
我是,大燕的燕侯君,哀軍的李教官。我會馬革裹屍,戰到最後一滴血流乾。
娘,我是軍人。妳口中真正的軍人啊!
所以娘,妳一定不要悲傷。就是因為我背後有這麼多人,我才會笑著去死…一定一定,不要悲傷。
哥哥們,再會了。
她繼續哼著滿江紅,微微的笑了起來。
***
一路如入無人之地、將數個邊州糜爛成一鍋粥的北蠻偏師,昂揚奮進,帶著劫掠而來的大批糧草奴隸,氣勢洶洶的撲向幽州。
這原本是北蠻最畏懼的一州,這裡有群名為「哀軍」的瘋女人、巫婆。但是他們英明神武、算無遺策的大可汗告訴他們,這群瘋女人從來沒打過萬人以上的大仗,人數也很少,並且讓偉大的國師為他們祝福過了。
兩萬五千鐵騎啊,光是鐵蹄都足以踏斷幽州的脊背骨,何況只是一群渺小的女人?碾碎她們!
原本信心爆炸的北蠻偏師,旁若無人的衝入人煙杳然的幽州,一頭撞上拱衛幽州城的桐花六屯…卻首次嚐到頭破血流的滋味。
他們運氣很不好的分兵攻打六屯,日出到日落,只在屯下丟下無數屍體。後來運氣更不好的,集中兵力,卻挑中了看起來最弱小的賢良屯…這次連攻城的主將都被腰斬,扔下城去。
原本準備速戰速決,好與主軍會師的偏師,就這樣死死倔倔的被哀軍拖住。打不爛,甩不掉。原本攻了十天,卻一屯未破,失去耐性的北蠻偏師想繞過直接攻打幽州城,六屯卻攻其尾側,硬生生咬下一大塊肉。等回頭想對付六屯,又已經鳴金收兵,回屯堅守。
毫無辦法的偏師主帥看著會師期限在即,準備乾脆繞過六屯和幽州城,但這六屯卻主動出城邀戰,硬吞掉了整個偏師先鋒…不得不說,練了幾年的陌刀隊和鐵鷂子不是好耍的。
於是這支本來該是奇兵補給隊的偏師,就這樣被幽州哀軍帶入泥淖中,鄰近幾州被北蠻偏師打垮的正規軍和屯軍,也因為原本存在的斥侯網聯繫起來,開始給北蠻偏師使絆子找麻煩,打起游擊戰了。
當全大燕的目光都集中在京城守衛戰時,卻沒有人注意到,有一支其名為哀的屯軍,沒沒無聞的與友軍,將本來可以讓北蠻子反敗為勝的偏師,徹徹底底的牽制住了。
一直到眾地勤王之師馳援,在樊和大帥的統合下徹底打垮北蠻主軍,聽聞主軍被追擊北逃,這支已經傷亡過半的偏師才嘩然潰退,幽州之危才告解除。
但這一役,幾乎是幽州哀軍全力撐起來的一役,桐花六屯死傷慘重。哀軍嚴重減員,賢良屯幾次被攻破又收復,戰後人口不足三分之一,其他五屯也沒好到哪去。
可最慘重的損失,卻是在戰爭後期,北蠻偏師最後一次衝擊以圖闖關,南下會師時,燕侯君親自領軍,正面和北蠻偏師對決…這仗雖然打贏,但身中十數箭的李瑞力竭墜馬,驚恐的阿史那和哀軍將她從馬屍底下硬拖出來,手臂被踏斷,胸口也挨了一蹄,又被龐大的馬身重壓,只剩下半口氣了…
但她還活著。就是燕侯君還活著,幽州才撐了下來,雖然滿目創痍。
北蠻偏師潰退後,哀軍就立刻將捷報送往京城,卻不是為了邀功,而是創痕累累,重傷昏迷不醒的李瑞,非常需要御醫。
但捷報才出城不久,京城裡就派來了使者,是曾經來巡過幽州的老御史。他驚駭莫名的聽著總屯長聲淚俱下的戰報,默然良久。
聖旨在懷,卻是那樣的滾燙炙手。
不管願不願意,朝廷知不知道幽州的悲壯和犧牲,他既然為御史,還是得宣旨的。
於是,老御史到奄奄一息的李瑞床頭,艱難的宣讀了聖旨。
聽完了翼帝的旨意,環繞著哭泣的諸部將都沒了聲音,一時之間,整個病房靜悄悄的,只有李瑞嘶啞的呼吸聲。
大意是:李瑞怠惰畏戰,拒絕勤王,褫奪官爵,撤封地(六屯),並解散賢良屯。
宣完聖旨,老御史有些難堪,因為該謝恩的人只剩半口氣,包得渾身繃帶,滲著血。其他的人呆呆的看著他,也沒說半個字。
但他實在不忍心苛責。嘆了口氣,想著回去以後要好好的跟皇上談談…怎麼能偏聽偏信?幽州知軍挑唆幾句,也沒詳查,就雷霆霹靂的下了這道傷人心的聖旨…
可他才走出賢良屯,就聽到哭聲震天,感染似的遍及全屯。
總屯長追了出來,哭得幾乎站不住。斷斷續續的說,聽完聖旨…燕侯君,歿了。
老御史只覺得腦袋嗡的一響,鼻端又酸又澀,兩行老淚也隨之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