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罵你是白癡,都懶得罵了。」在床頭照顧鄭劾的瀲灩,搖頭幫他換額頭上的溼毛巾。
即使是仿界弱化過的白魔,但數量如此龐大的狂氣一口氣聚集在一起,以自身為媒介,一定會吸收不少進來。所以她才警告鄭劾不要吞太多進去。
不管黑魔白魔,屬性都偏邪,何況是最激昂的狂氣。凡人無意撞到一絲半點,都不免重感冒一場,所謂「風邪」。就算鄭劾眼下大約恢復到一兩百年的功力,跟尋常魔族孩子有什麼兩樣?就算記了一肚子道學,還不是被邪氣入侵到高燒不退,醫藥無用,只能費盡力氣慢慢祓禊。
根本不用吸收那麼大的量,再一口氣釋放到自己脫力。但鄭劾性子本來就急,她也知道是白叮嚀。說也無用,但就忍不住要嘮叨兩句。
天知道她這種冷淡性子的人,連嘮叨自己徒兒都懶…卻放不下這個直心腸又性急的天然呆。
「就看不下去。」他咕噥,燒得通紅的臉孔,卻呈現一種放了心的祥和。
瀲灩看了他兩眼。外感雖重,但他卡了許久的「爭鬥」,居然在這麼大病時渡過了。
她聲音放柔,「到底是過了這階段了。我還以為你這階段會過得快呢,天天讓至尊和周先生這麼折騰…怎麼拖到現在?」
「…以前我這階段,也是糊裡糊塗的過去了。」鄭劾泛起一絲模糊的笑,「本來怎麼也渡不過,結果我被命為劍陣師傅…就過了。」
他心底有很多話想說,卻融在一起,不知道怎麼說。那時,那時他還不到三百歲呢,成了憲章宮最年輕的師傅。許多年紀比他大的學生,卻專注而信賴的望著他,認真接受他的指導,被他暴躁的打飛出去也沒有抱怨。
就這樣,他突然跨過「爭鬥」的階段,順理成章的,一點障礙也沒有。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原本我覺得力量很可怕,真的。我們擁有這種力量實在是逆天,違背自然的。即使有那麼多戒律…但我早就不守那一千八百戒。」他頓了頓,壓下心底的酸楚,「瀲灩,我想我自己不知道,其實我是害怕的。」
瀲灩溫柔的覆在他的手上,不發一語。
「但現在,我不害怕了。」他露出一絲自豪又悲感的笑容,「或許,所有所有的『人』,都是憲章宮門人,我依舊是監院…」他聲音漸低,昏睡過去。
瀲灩注視他安然的睡顏,輕笑著搖頭。這阿呆,呆成這樣。這擔子扛起來可是非常非常沈重的。
但他們跟仿界,已經有了千絲萬縷的緣份。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懇求。雖然荒謬,但她不時想到泰逢符文的溫柔眼睛。
王宮還在歡宴中,笑聲和音樂隱約傳來。經過這樣慘烈的戰役,是需要狂歡來沖淡悲哀的。
沐恩帶著織堇赴宴,她雖然看起來憂心忡忡又不太樂意,還是跟著去了。
瀲灩收拾著桌子,想要空出一塊寫點什麼給魔后解悶,卻瞥見織堇赴宴前在紙上胡塗的卷軸。
寫得雖亂,只有幾個名詞和問號,但瀲灩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她在思忖這驚人數量的無蟲來源。
沒錯。雖說這種奇特的新瘟疫是爆發在饕國境內,但月族人早就有對付荼毒的經驗了,和異常者與疫病奮戰這麼長久的時光,他們非常了解如何阻止瘟疫的蔓延,看他們處理死者屍體的果決就知道了。
火並不是對付無蟲最好的辦法,但威力依舊驚人。他們很懂,非常懂。
無蟲只是擬態生命,所以需要在「人」的屍體中誕生,才有辦法擬態「人」。人間如此,魔界,應該也是如此。
饕國的瘟疫爆發,並沒有製造太多屍體給無蟲當溫床。那這些無蟲人…是從哪裡的屍體誕生出來的?
除了饕國,至尊的屬地和五大王國都未傳出任何疫情和災變。而饕國的疫情報告也令人納悶,相較於無蟲人恐怖的數量,這種爆發程度很輕微,有點兒像是…
示威?
瀲灩怎麼想都不明白,望著窗外,嘆了口氣。正值月瞑期,饕國王宮座落在花木扶疏的鏡月湖邊,月光遍灑,女王將皇儲和侍從安排在王宮最高的銀之塔,可以眺望整個鏡月湖。
隔著廣大的鏡月湖,就是大地神殿舊址。
相較於東岸的蓊鬱生機,西岸卻是光燦閃爍,宛如雪地。美得非常寂寥。
據說那兒的銀白不是雪,而是鹽。原本饕國定都在大地神殿,並且屠殺了所有侍奉大地母親的祭司。
當最後一個祭司人頭落地時,荼毒也就爆發了。即使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最後疫情受到控制,但連二代路西華都對大地神殿的瘴癘沒有辦法,最後他召集所有的術士,用鹽淨洗整座大地神殿,然後嚴禁所有人履足。
災變前,荼毒肆虐魔族,大地荒蕪,卻沒有一隻無蟲可以在魔界生存。災變後,荼毒不再威脅魔族,大地恢復生機,但無蟲也同樣可以入侵魔界。
這當中到底有什麼因果?
她抱著膝,想了又想,直到所有的聲音都模糊,五感也漸漸消失。她以為自己睡著了。
啜泣的聲音卻穿過所有限制和距離,對她虛弱的喊,「母親。」
五感驟然回歸,她猛然抬頭,轉向荒蕪的神殿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