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新師傅,我很不淑女的張大了嘴。
我知道他叫做「孟殷」,而且我也知道他是男的。但若不是大師傅先告訴我了他的一些資料,我會以為我見到了一個清麗無雙的美女師傅。
走進他的私人研究所,他正垂著濃密睫毛,專注的看著桌子上的書,濃密光滑的長髮編成一條鬆鬆的辮子,和白得幾乎有些透明的晶瑩肌膚相輝映…
所謂「艷光照人」,或許就是這種樣子。只穿著寬大的白襯衫牛仔褲,卻完全無損他的美麗。
(雖然我覺得古希臘長袍比較適合他…)
一個男人美成這樣,實在太過分了。但是當他微帶困擾的靜謐眼神望著妳的時候,妳又會原諒他美麗得這樣過分。
這樣靜謐的麗人(就算是男的,也應該適用?),跟從他學習應該很幸福吧?我對不確定的未來突然多了點信心。
當然,第一印象往往是不準的。如果第一印象會準,就不會有「因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這樣睿智的話了。
之後他的行為和他的外貌呈現非常離譜的強烈反差,有段時間,我對所有美麗的人都有強烈的不信任感。
男人長得好看,身邊卻沒有女朋友或老婆,基本上絕對是有問題的。
我的師傅孟殷,就是個「問題」麗人。當我發現這個鐵般的事實時,實在很幽怨。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他的本性。他那樣愛靜,甚至不想收我,讓我非常緊張。後來勉強收留我,也總是看書或作研究的時候多,他的話是很少很少的。
他穿得簡單,吃得也非常簡單。水煮青菜水煮肉水煮蛋,簡樸的像是修士一樣。這個時候,我甚至相信他和「夏夜」本部研究院的師傅、研究生是一樣的,畢竟我已經在「夏夜」本部待了一年多,已經很習慣「夏夜」的生活。
待在「夏夜」的人各有緣故。有的是讓「夏夜」治療怪病痊癒,卻留下嚴重傷疤或後遺症的。我就見到一個師傅有隻宛如枯枝的右手,雖然她聲音甜美,溫柔體貼,但是臉孔卻縱橫著毀容的傷疤。在外面可能會引起驚駭,但是在「夏夜」她是令人尊敬的植物專家,還嫁給另一個英俊、卻長了一頭綠葉的師傅。
有的則是跟大師傅許願,將自己的餘生奉獻在「夏夜」裡。有的是自殺被救活了無生趣,也有被鬼魔侵襲靈魂傷痕累累。
當然,也有像我這樣為了拯救家族被送進來當練習生的。
「夏夜」本部的人或許都經歷了許多苦難,幾乎都一致的,擁有柔慢的聲音,安適的舉止。雖然並沒有禁止過,但是在「夏夜」研究院裡頭,我沒見過誰喧譁亂跑,在那種宛如教堂的氣氛中,很有種宗教的聖潔,讓人安穩而平靜。
所以一開始,我以為我的新師傅也是這樣的。
表面上來說,他的確像是「夏夜」的人。舉止溫柔,輕聲細語,安靜穩重。
但是,這完全是表面。
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真面目時,真的無言許久。
當我住到孟師傅的深山私人研究所一個月後,一個交換學生也來到這兒接受教導。
我知道這個學生是來自「紅十字會防災小組」的。簡單說,就是另一個表面正常,實際上也是研究咒語法術之類的研究機構。他來學習孟師傅最專精的蠱毒。
一切本來很正常,就在某一天的下午,這個滿臉雀斑的男學生,突然大叫一聲,倒在地上沒有呼吸了。我大吃一驚,看到一條豔紅的身影快速的游開,趕緊一把抓住。
我並不討厭蛇,也負責餵養牠們。但是看到這條蛇,我還是頭皮一陣陣的發麻。這是種叫做赤練蛇的毒蛇,一滴五CC的毒,可以毒死一村五百條人命。
一轉頭,我那美麗的師傅蹲在地上,津津有味的看著全身抽搐的被害人。
「師傅?」我將那條惹禍的小東西塞進籠子裡,「血清呢?血清在哪?!」
「赤練蛇欸。」孟師傅戳了戳還在抽搐的男學生,「三分鐘就會死喔。」
…三分鐘就會死,,你不找血清蹲在這兒幹嘛?!
「師傅!!」我跳了起來,「血清是在哪啊?!」
「不用擔心啦…」他掏出筆記開始記錄,「我都給你們打過預防針了…」
我剛剛鬆了口氣,他的下句話讓我的心又差點跳出來,「所以十分鐘才會死啦。」
………
「師傅!」我抓住他的前襟,沒命的猛搖,「快把血清找出來給我!」
「不用急啊。」他也好本事,我這樣搖他還可以寫筆記,「還有五分鐘可以打血清,找血清只要兩分鐘,打針幾秒就行了…」
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雖然我知道,這樣作很可能會讓我被趕出「夏夜」,或者是那個明顯神經不正常的師傅會作什麼殘酷的報復,但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這麼作的。
我花了一分鐘,暴打了那個美麗的師傅一頓。然後押著他去找血清,在那個學生翹辮子之前,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諸此之類沒常識的事情屢屢發生,而我的暴力因子也一次次的發作。不過有一點我很感謝他,雖然常常被我暴打,孟師傅還是沒把我趕出去。
當然,他怕我跟大師傅告狀也是主因之一,但人總是要懷著感恩的心的。
尤其是離開了「夏夜」,我無處可去。
***
這樣說大概有人會被我搞糊塗了。我明明是為了挽救家族才被奉獻進來的練習生,不是嗎?
從某個角度來說,對的。不過原本大師傅要收的是我爸爸的小女兒,也就是我的姊姊。但是大師傅來接人時,我主動說,「讓我去吧。」
大師傅看了看我,和哭成淚人兒的姊姊,將我帶走了。為了這個,我終生感謝大師傅。
我不如姊姊聰明也不如姊姊美麗,但是他像是什麼都知道一樣,憐憫的帶走了我。
這要從我的出身說起。
雖然我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那種富裕大概可以這麼說:我家在陽明山庭院的花雕鐵門到正屋的大門,開車要五分鐘。在台灣這種地狹人稠的地方,這大約可以說明富豪的程度。
就像所有的富豪都特別容易犯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有回醉酒後,男主人強迫了女佣,好死不死,一次就有了。本來可以打掉了事,但是男主人異想天開,想要多個兒子。很不幸的,偏偏生下女兒;更不幸的是,驗了DNA,居然還吻合。非常逼不得已的留下女嬰,花了一筆錢,打發女佣走了。
那個犯錯的男主人就是我爸,我的生母就是那個倒楣的女佣。至於那個更加倒楣的女嬰,就是我。
老爸萬般無奈的接受了我,取名叫蘇非。他的意思很明顯,我也很了解。雖然是蘇家人,卻似是而非。他不想承認,又不能不承認,只好在名字上面作文章。
喔,不要猜測我從小受盡虐待苦楚,沒那回事。蘇夫人雖然不喜歡我,卻連推都沒有推我一下。從小哥哥姊姊有什麼,我就有什麼。她把我交給保姆帶,若是保姆欺負我被她知道了,馬上換掉。
我從很小就知道她是個優雅而高貴的婦人,雖然她不是我生母(佣人們在我小到連話都說不清的時候,就爭著告訴我這段殘酷的身世了),但是她從來沒有虧待我--無良丈夫不貞的鐵證--反而盡力的維持一種表面的公平。
或許是她無言的維護,我的異母兄姊可能瞧不起我,但也沒欺負過我。
但是這種氣氛實在是不太愉快。我一直期待趕緊長大,可以離開這個家。我對佣人拿我當八卦材料實在很疲倦,我好像是生活在華美孤兒院的孤兒,講話行事都得特別謹慎小心,這種壓力是很大的。
直到我十四歲那年,又發現了新的難堪。
我的異母哥哥非常英俊。當然,那也是因為他有個美女母親,還有個美女祖母,基因改良在人類果然是有可能的。
但是心性上,他又很像特別容易犯錯的老爸。糟糕的是,他發現家裡還有一個方便的對象。
沒錯,那就是倒楣的我。
一開始,他先是突然示好。但是他好像沒發現,在流言和嘲諷、冷漠處理長大的孩子特別早熟,也特別有戒心。佣人在主人面前都會謹言慎行,卻不會避開我。所以…我也算是聽到了許多負面教材。
根本不相信他突然想到自己是哥哥,尤其是他看人的眼光實在是很恐怖。後來他的手段就越來越過火,有次試圖強吻我,慌張中,我用書包打了他…
我想他不會失去生育能力,只是我的書包裡有硯台,讓他之後幾天走路的姿勢有點怪而已。
無法跟任何人求助,我只能待在房間裡,把門窗都鎖起來,咬牙忍耐再忍耐。
後來老爸的事業出了大狀況,我那時的神經緊繃到一個程度,只忙著保護自己,沒什麼在留意。只知道老爸最後去求了一個什麼博士,聽說他養小鬼(?),可以化解厄運。
然後大師傅在危機解除後,來家裡接走一個孩子。
而大師傅來的前一夜,我那禽獸哥哥從管家那兒拿到我房間的鑰匙,摸了進來。我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勇氣,從二樓的窗戶跳出去。
幸好只是扭到腳。其實我想過,哪怕我住十四樓也會跳吧?我不想讓人看笑話,我不想和生母有相同的命運。
我是我,她是她。
大師傅要來帶走姊姊,我說,拜託,帶走我吧。他看了我好久,扶著一拐一拐的我,離開了蘇家。
原本劉師傅是很排斥我的。本來我以為他討厭我,但是離開「夏夜」,我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如果我再大個幾歲,可以養活自己,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但是誰會雇用一個十四歲的小孩?
我喜歡「夏夜」安靜淡漠的氣氛。這裡是乾淨的、純和的。我不要離開這裡。
但是我沒想到,劉師傅不是討厭我。
「劉,你不喜歡你的新學生?」大師傅的聲音響起,原本要敲門的我停住。我知道偷聽不對,但是我又很想知道劉師傅的想法。
「她很聰明,也很好學。她說不定可以繼承我養的使魔…她是有天分的。」劉師傅的聲音很煩躁,「大師傅,你不該讓她現在就來。她還這麼小,人生還這麼長…你讓她現在就進來這個學問的墓穴,這…」
大師傅頓了一下,輕嘆。「她沒地方可以去,劉。她的異母兄長…對她有骯髒的想法。而她不願意,也得不到任何保護的。」
坦白講,我從來沒有哭過。為了在蘇家生存下去,我連哭聲都沒有。要自制、自愛,不要帶給任何人麻煩。更何況,哭又不管什麼事情。
這個時候,我卻哭了。驚覺自己滴落滿掌的淚,我逃到房間裡的大衣櫥,埋著頭,無聲的不斷啜泣。
我還真不懂我哭啥。
後來我紅著眼睛,去敲劉師傅的門,那已經是兩個小時後的事情了。
當然,大師傅早就離開了,劉師傅正在整理筆記,刷刷刷寫個不停。他是老派人,不喜歡用電腦,甚至還在用鋼筆。
我看著他地中海式的光亮頭頂,卻覺得這樣的親切。
「唔,」他抬頭看看我的眼睛,若無其事的遞出那疊筆記。「妳會用電腦打字吧?幫我輸入資料。我一個人真的忙不過來…等弄好了,我帶妳去拜望朱老師。植物學也是很重要的…」
我沒出聲,只是點點頭,接過了厚厚一疊的筆記。劉師傅的鋼筆字很漂亮。
「不用今天就弄好。」他擺弄著桌子上的文具,裝得很忙的樣子,「呃,如果沒睡好眼睛痛…」他眼睛看旁邊,卻推過一盒藥膏。「這個敷在眼皮上,很快就不痛了。」
他尷尬的咳嗽,「欸,快拿去!我很忙、很忙!」
接過藥膏,我坐在電腦前面,塗在眼皮上,果然不痛了。但是我不知道是哪個神經不對,一面打字一面哭,就這樣哭了一整天。
劉師傅經過幾次沒說話,最後絞著手指遞了一大罐礦泉水和一大包衛生紙,就落荒而逃。
生平第一次,覺得我是被愛護的。居然是在這樣神祕而有宗教味道的封閉學術機構。
我想,我有了真正的父親。他甚至把他的姓給了我,劉。
知道他的意思的。他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來。我有地方去的。我尊敬並且愛他,用愛親生父親一樣的感情。
人算不如天算,這樣幸福的日子不到一年,劉師傅就意外過世了。我因此大病一場,躺了快兩個月。
後來大師傅把我送到這個深山的私人研究所。我想他真的是很睿智的長者,知道我的極度悲哀需要轉移。
的確,我來跟孟師傅的時候,暴怒的時候多,悲哀的時候反而少了。
來跟這個腦筋有毛病的麗人師傅…這到底算是幸運,還是不幸,其實我也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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