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會過去,傷心或悲哀,都會過去。
遺失在北埔的皮包她再也沒有回去拿,裡頭有不多的現金和手機,證件和曾經伴她許多孤寂夜晚的照片。
祥介的照片。
證件再辦就有了。手機丟了也可以換隻新的,順便換個新號碼。而世平是慷慨的。
至於照片…
她已經將電腦裡所有祥介的信和自己的回信盡數刪除。如果記憶可以刪除,她也希望刪個乾乾淨淨。
這樣就好了。她驚異自己居然好端端的活過來。不總是這樣嗎?她以為會死於傷心,結果傷心只會讓心結上更深的疤痕。
疤痕只會讓自己更強壯。
她默默的在台中生活下去。關在冷氣房裡,從家裡到有冷氣的計程車,然後到另一個有冷氣的百貨公司或電影院或圖書館。白天她也只會去這些地方。
夜晚才出來四處遊走,在露天的咖啡座裡靜靜的喝咖啡。
她不再野,幾個有名的 pub 不再見到她妖冶的蹤跡。她規規矩矩正正經經的將頭埋在書堆裡。要不就在廚房裡煮不會有人吃的菜。
不知不覺中,她居然渡過發著高燒的夏天。
世平每個禮拜都來探望她,染香帶著淡淡的笑,溫柔的對待他。
「沒想到,我真的得到了阿普沙拉斯。」他擁著染香,激情後,染香的身上有著細細的汗。
因為你一直想要祥介的一切。或者說,祥介名義上父親的一切。越了解他,染香越有著悲憫。
妾的孩子總是沒有地位的。在這種不公平的競爭裡,庸懦的大哥卻擁有能力卓然的自己所望塵莫及的一切。
世平一定很不甘心吧?所以他搶了大哥的妻子。大哥意外過世,只有大嫂和自己才知道,這個遺腹子是自己的孩子。
一方面疼愛著祥介,一方面又忌妒著自己親生的孩子。這種不平衡,只有藉著奪走祥介愛過的女人才能平衡。
但是,你不知道,祥介並不怎麼把這個女人放在心裡。所謂的千里追尋,只是一個少年偶發的浪漫情懷。
感激這個在絕境時拉她一把的男人。如果能讓他高興,她會盡力的。
包括見祥介。
她以為自己會哭,會抓狂,會痛苦。沒想到見到他時,心裡只掠過淡淡的悲哀。
果然一切,都是不值得相信憑依和永恆的。
「好久不見。」她淡淡的打招呼。
「妳…妳怎麼可以…」他紅著眼圈握拳,「就算要報復我,也不該…」
「我並不是報復你。」她有些歉然的,「只是剛好世平拉了我一把,我又不認識其他人。」
祥介握著她的手,嚷著說著他的痛苦和懺悔,她卻有些恍神。我真愛過他,是吧?但他真的愛我嗎?
有人真的愛過我嗎?
說不定誰也不曾。
「那是幻覺。」她好脾氣的拍拍祥介的手,「是幻覺。你並不真的愛我。你連跟我在路上牽著手都會羞赧。你只是誤以為愛我。」
「不是!」他激動起來,「絕對不是!我愛妳,是真的!」
「那麼,你還愛著其他女孩?」她微微笑,「大約是我很沒有魅力…這我當然是知道的,畢竟我比你大這麼多,比起年輕女孩…你和她們一起是比較配的…」
「不是!」他的臉扭曲了起來,「沒錯…除了妳以外,我還有其他的女孩。但是,我跟她們只是玩玩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我知道我很壞!但是…我沒有妳不行…」
「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她的面容蕭索了起來,淡淡的哀傷,「你不該玩弄這些女孩子。沒有誰該接受這種命運。」
她的肩膀垮下來。祥介現在猙獰的自私的臉,像是戴著惡魔的面具,貪欲的。讓他天使般的面容,有著恐怖的皺紋。
你也長大了。還是說,你一直是這個樣子,只是我被自己騙了?
原來幻覺…真正有幻覺的,是自己。
「再見。」她溫柔的按按祥介的手,「不再見了。」
人海淚海各自茫然吧。
是夜,世平到她的跟前,第一次食不知味。
「怪我嗎?」他抬頭,「我告訴祥介地址。」
搖搖頭,「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發現她這些日子不正常的柔順,世平有點心慌的解釋,「祥介像是瘋了一樣,不肯回美國去,天天發狂的在街頭找妳…」
失去才來痛悔嗎?果然是孩子的行為。這個世紀,誰會珍惜堅忍的守候?除非失去。
「他只是一時的孩子氣。」她還是淡淡的,「試試看,我剛學會的焗烤馬鈴薯。」然後絕口不再談祥介。
她不寂寞,一點也不。只是孤獨而已。為了不讓獨處的時間太難熬,她開始學了許多沒有用的東西。
比方說雕塑。
老師要驗收成果,卻發現她做了個面具。
兇惡的表情,恐怖扭曲的角。在這樣的猙獰裡頭,面具的眼角卻黏著兩行水鑽,像是淚珠。
驚訝的老師給了很高的分數,問她有沒有興趣往這條路走。她謝絕了。
本來掛在臥室裡,但是世平非常不喜歡,所以她收起來。
只是誰也不知道,在一個人的深夜裡,她會把面具戴起來,望著鏡子。提醒自己,這樣的猙獰底下,只有悲痛和絕望。
她不願意再看到。
摘下面具,往往只有眼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