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王(八)

「所以,蓮華會跟金銀瞳國退婚囉?」柔慢的聲音從垂著白紗布幔的床傳出來,屋子裡湧著藥香,稍稍的撩開床帳,玦太后慘白的臉卻帶著悲感的笑,在飄搖的白紗後忽掩忽現。

「應該是的,」殷棋跪著,不似平常的寡言,「王捨不下小李密。」


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殷棋,你的口音還是像金銀瞳人。你也該將鄉音改一改,好好的在有翼定下來,娶房妻室…」那就不用寡言到近乎啞,好掩飾金銀瞳人的身分。

「我不關心妻室。」他打斷了玦太后,聲音蠻橫著,「當年妳嫁過來的時候,我就要妳不要管我的閒事了。」

玦太后默然,忍不住咳了兩聲。這兩聲像是咳在他的心口,刀割似的。

「就是不保重。」他的聲音軟了下來,「到底送來的藥吃了沒有?」

「吃了。我吃了。」玦太后也意外的柔順,「殷棋我怕你罵呢,總是乖乖的吃藥。只是你也知道,這副身子骨,吃藥也效果不大。」

兩個人都默然。那個騎著馬,追著她將遠嫁的馬車,一面狂喊著的少年,不惜挨鼻樑上一刀,只是要她下車跟自己說清楚。

「我是王族。」那時還年輕的玦厲聲著,「我是金銀瞳的公主玦,這是我該走的道路。」

任憑鼻子上血流如注,望著刻在心版幾乎成傷的少女,他咬牙,「這如果是妳的道路,那我也走我的,妳永遠別再管我的閒事。」

他決然策馬而去,不承想幾年後,居然進了有翼,當了王族的死士,還是無法生育的她,義子的死士。

這樣瘋狂的疼愛著蓮華,因為他堅持,蓮華像是玦親生的孩子。

「我們若有孩子,一定像蓮華這般,」固執的和當年那血流如注的少年一樣,「我要疼著他,照應著他。不讓他遭遇我們的命運。」

「你不要我管你的閒事,」她的聲音仍舊柔慢,「那我就不管。謝謝你疼著蓮華。我殘廢這些年,許多事情都擱在心裡焦急,什麼也做不了。」講話間,又咳了幾聲,最後幾句氣都虛了。

「……」心就像刀割一樣,「我不愛聽『謝謝』。若是金銀瞳要因為退婚用兵,妳可得對著那票王族說句話。」聲音是賭氣的,一點也瞧不出平常冷靜多謀的影子。

沈默了一下,「我盡量吧。」

望了望長白星出,「要天亮了,得回去守著蓮華。」欲言又止,「妳…妳千萬…」

「我就是要死,也會忍死等著你的…」她輕輕的說,奉獻了人生最美好的幾十年在王族之道,總讓我風燭殘年還有點自由吧,「我欠了你一世,不敢連這個都欠。」

等他去遠了,這才將激烈的咳嗽一口氣全釋放出來,幾乎連氣都喘不過。拭著眼角的淚,卻沒打算喚女官過來伺候。

靜靜躺著,淚水劃過臉頰,嘴角卻笑著。沒一會兒,又皺起眉頭。

金銀瞳國不會輕易放過蓮華的。聽說德慕王子成了王儲,這位好色貪酷的王儲,正虎視著每一個挑起戰爭的機會。披衣坐起,金銀瞳的王儲,還會肯聽遠嫁有翼的殘廢姑媽一言一語嗎?

用力咳了幾聲,嗓子湧起甜腥。死不得,現下還死不得。玦深深吸了口氣,眼神堅毅。

或許,殷棋的幻想,也感染了她。如果我們有孩子…她實在想不出比蓮華更好的孩子。

一定要平安。一定要你平安。

***

「這麼說,有翼有意思退婚,就為了聖女巫?」德慕王子的臉出現了一絲殘忍的笑容,「那個女孩兒長大了些吧?是不是像嬌豔欲滴的櫻桃?」

「臣不知道怎樣才叫嬌豔欲滴,」聲音冷冷的,「臣只知道要阻止聖女巫和蓮華王的婚事。」

他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輕柔的,「作為一個有翼人,卻為金銀瞳國當間諜,你很恰如其分哪。」

隱在鏡子深處的人,帽子壓低,看不清楚,「臣只是不希望有翼和金銀瞳起勃谿,非兩國之福。」

「知道了,」他揚了揚手,「在我還沒準備好之前,我不會和有翼開打。今天就這樣,我已經有辦法了。」停止了鏡影的對話。

靜靜的坐在鏡子前面,嘆了口氣。脖子有些僵硬。將帽子摘下來,露出蕭恩憂鬱的臉。

小密兒…可怪不得我。比起有翼的安危…妳還是回去的好。

***

她回頭望望,卻看不見誰叫她。

都是蓮華不好,突然求婚,害她心亂如麻,做什麼事情都恍恍惚惚。採了半天的藥草,還分不出哪種是瀉藥用的恩格利,還是退燒的利格恩。

「長得很像啊。」她喃喃自語。

「哪裡像?」一起採藥的女官疑惑著,恩格利三個卵狀葉共一心,利格恩像楓葉一樣分裂開,怎麼會像呢?

「都是綠色的。」心不在焉的回答,又握著藥草發呆,留下滿頭問號的女官。

「旗幟也是綠色的…」遠遠的有煙塵接近,她自言自語著,「咦?上面還有眼睛啊…」

女官順著方向看去,「金銀瞳的使者?」奇怪,怎麼會這麼大張旗鼓的派使者過來呢?除了王國的旌旗之外,還有比較小的旗幟繡著日與月。

幾個女人面面相覷,李密倒是把頭低下去,還是頭痛著蓮華的求婚。

「聖女巫~李密~」一面騎著快馬,提心弔膽的女官尖叫著,「快回去!金銀瞳的使者指明要找您呢~」

李密訝異的抬起頭來,女官都不愛騎馬,連找人送訊都來不及,發生怎樣的事情了?

「金銀瞳派了旭夜公主來當婚使…」氣喘吁吁的回答著。

「婚使?我不懂。她不是和蓮華…王有過婚約了?」提到這個,讓她的煩惱又添了一層。

「不是的,聖女巫,」女官跌跌撞撞的下馬,「她為了德慕王儲的婚事來的。」

那關我什麼事?

「因為…他向您求婚。」

瞪著她,籃子掉在地上,散了一地藥草。「啥?!」

五天內讓兩個國王求婚,實在太刺激了。她笑了起來,然後哭了。

獨自騎快馬回來,女官們緊張的站在門口等她。

「沒問題的!」鬥志燃燒的女官長抓緊李密,「金銀瞳的公主又怎麼樣?我們的聖女巫怎麼會輸她?把粉刷拿過來!香粉!」

「還沒洗澡拿什麼香粉?」另一個女官長不以為然,「熱水呢?花瓣呢?精油球放進去了沒有?」一面把她拖走,忙著把她剝光,按進熱水池。

這兩個酷好拌嘴的死對頭居然一句話也沒回,「衣服呢?不要那套黑的,又不是誰死了。那套薰衣紫呢?啥?拿去洗了?煙霧藍勒?哇靠,妳們就讓這件皺成這副德行?趕緊去燙阿~」

「喂,喂喂喂~」滿頭滿身都是泡泡,香氣都要把她窒息了,「不要再刷了!我天天都洗澡,用不著這樣拼命刷啊~」痛死了,「妳們緊張什麼呀~」

「我是不知道金銀瞳搞什麼鬼,想跟妳求婚?那個花花公子?呸。想跟妳示威?那個嬌慣的大小姐?我呸。」女官長怒氣又生,「我們可是有翼最強最專業的女官們!若是讓妳被欺負了…我們的臉往哪擱!梳子!」

「密小姐,放心吧,我們都是效忠妳的。就算金銀瞳國的公主向來是有翼王后,我們也寧可效忠妳。」女官們忙碌的就像是工蜂。

「我真的很感動…但是…哇呀~不要把我的頭髮拔掉~」

「忍耐!梳梳頭髮叫什麼!珠寶呢?什麼?密小姐沒有珠寶?!」女官們將自己身上最昂貴美麗的珠寶丟在桌上,「現在有了,趕緊化妝!」

望著這堆珠寶,她的鼻根突然酸了。

什麼都沒做…卻大家都愛她。

「好了。」終於滿意的將面紗絞在她如雲的髮上,「照照鏡子。」

望著鏡子幾乎不認識的自己。這樣美麗優雅的站在鏡子前面,她的心裡卻只有沈重。

這是盔甲。化妝品、華服、薰香和珠寶。這些是戰爭用的武器,只是要打仗用的。

為了不負期望,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在女官的簇擁下,赴了晚宴。蓮華望著她,滿眼驚異和莫測高深,整個宴會廳的目光幾乎都集中在她身上。這位向來樸素不起眼的聖女巫,盛裝之下,居然有著珍珠般溫潤的柔光。

她卻盯著旭夜公主在蓮華臂彎裡的手,久久無法離開目光。那是非常美麗柔白的手。她坐在蓮華的身邊,平常李密都坐在那裡。

和她的手一般,旭夜公主有著雪白嬌嫩的面孔,和冷淡自持的優雅高貴。穿了一身雪白的衣服,除了髮上的珠釵和頸上的項鍊,幾乎什麼珠寶都沒有。但這兩樣珠飾的點綴,卻讓她的氣質格外出塵。

相形之下,自己只是庸脂俗粉。還是硬靠畫皮畫出來的庸脂俗粉。

終於了解「心在淌血」,不是言情小說裡的慣用俗語。但是…要笑,要得體。她不能夠辜負身後這些女官的苦心。

「聖女巫,請上前。」蓮華這樣客氣疏遠的語氣,讓她的決心堅定了不少,「這位是金銀瞳國的使節,旭夜公主。她前來轉達德慕王儲求婚的意願。」

「……」李密深深吸一口氣,不讓人看出她的緊張和哀傷,她的笑容堅定溫柔,「恐怕密要拒絕。」

旭夜公主的眼睛閃了閃,看不出喜怒。蓮華倒是鬆了一口氣,密兒的表現比他想像的沈著穩重。

「因為秋季一到,我就得回家。我從什麼地方來,就得回到什麼地方去。馬雅學院已經答應為我打開道路,而不到一個月就是秋至。所以只能謝謝德慕王儲的美意…」

「是嗎?真的太遺憾了,」旭夜的聲音很好聽,像是唱聖歌時的溫潤,「我會轉達王兄這件事情,也祝妳旅途平安。」

無視幾乎噴火的蓮華,李密向公主行了禮,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整個晚上,她的身邊圍滿了傾慕的貴族公子,她一直迷離的笑著,輕啜著酒,溫柔的聽著身邊的男子唱歌聊天或吹牛,那種溫柔得體的樣子,一直沒有改變。

誰握著她的手都不要緊,她一直笑著。這樣美麗脆弱的笑容,讓想對她不軌的公子哥兒都為之迷惑,就算是握手也輕輕著,怕會破壞這脆弱迷茫的溫柔。

女官扶著她回去。很清楚自己沒有醉,只是無力。說不出的深沈心痛。

這樣最好了。他和公主…看起來多麼相配。自己?自己只是拿化妝品糊了一臉五顏六色,帶著叮叮噹噹的俗艷,像是街頭賣藝或賣身的姑娘。

沒有哭,只是累。就算被人無禮的一把抓起來,壓在牆上,她也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若不是抬頭正對著蓮華發怒的眼睛,她大約還是癱軟著。

「放開我!」李密開始推他,「不要碰我!」

「通通不准跟上來!」他對著身後的女官和殷棋蕭恩吼著,「誰跟上來我殺誰!聽到了沒有!」

「王,密小姐喝醉了,您不要…哇呀!」蓮華真的將劍拔出來,一劍向女官砍過去,若不是李密擋在前面,女官大約變成兩截了。

「你瘋了嗎?!」對著他吼,眼淚撲簌簌的流下來,「你…你要在…未婚妻在城裡的時候,裝什麼暴君?!」

暴君?一整個晚上看著李密讓人這樣簇擁,他要割掉每一雙摸過她的髒手!「妳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暴君!」

用力的拽住她,不顧一切的將她拖進內室,將門閂帶上。半昏不明的燈光下,只有他眼睛炯炯的緋紅,和李密頰上的淚,如此清晰。

將龍面具一摔,他絕美的容顏扭曲的這麼可怕,卻驚嚇不了正在流淚的李密。

「說清楚,什麼叫做妳要回去?!妳不是答應我留下來?妳不是願意當我的妻子嗎?」抓住她搖晃,「說話呀!哭什麼?」

「當你的小老婆吧?!我不要當任何人的小老婆!!」李密也大聲起來,「我不要跟人家分享!我不要一輩子都看著你們心裡淌血!我要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徹徹底底忘掉你!」

「我沒有要妳當側室…」他心頭火起,夾雜著強烈的恐懼,「忘掉我?妳敢!我命令妳不准忘掉我!」

「我就是要!我一定要忘掉你!」李密的淚落得更急,「反正你已經有了旭夜了!她這麼適合你…」金銀瞳的公主,世代都是有翼王后…她的心像是被刺穿了,「那不是很好?恭喜你…恭喜你…」在他猛力到幾乎痲痹的掌握中,李密哭得全身蜷成一團,身體的疼痛實在不敵心裡的痛。

「我一定會退婚。」蓮華鬆了手。哦,她的手臂被握出幾個青白紅腫的瘀青,比傷在自己身上痛多了,「除了妳,我不會娶任何女人…」

「若是金銀瞳國因此興兵呢?」李密咳了幾聲,哭泣是這樣的耗力啊,「你要怎麼辦?現在已經不是慈和的老王主政,而是他們的王儲,那個可怕的德慕啊!」

蓮華怔住了幾秒,這幾秒像是長得沒有盡頭。

「我願意…!」李密吻了他,這是第一次,李密主動吻他。

夢啼妝淚紅闌干。

落在掌心的淚,混著胭脂,真的是紅的。這一臉糊了的妝,一定非常可怕吧?

蓮華卻溫柔的將床頭的玻璃水瓶取過來,沾著布巾,將她的臉拭淨。撲到他身上,水瓶落在地上…

銀瓶乍破水漿迸。

像是碎裂了一地的水晶,飛濺起來的碎片割了幾道淺淺的血痕,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抱我。」仰起乾淨的臉,這次她沒有口吃,「抱我。」用盡所有力氣似的深深吻他,像是再也見不到他一樣的生離死別。

抓住她的手,不讓她繼續脫衣服,只剩一件單衣的她,看起來這樣的弱質,「密!」

「不要我?你不是愛我嗎?」眼角噙著淚,乾淨清秀的臉孔透著傷害,「不愛我?真的不愛我嗎?」

緊擁進自己的懷裡,像是要將一切毀滅她溫柔脆弱的恐怖,都隔絕在外。這樣擁著她,是多久以前,就這樣夢想過的?

吻著她,擁著她,緊緊貼在她發燙的淡金色皮膚上,輕輕吻著太陽紋在額上的神祕眼睛。想要揉碎她,吃掉她,卻以想要保護她,不讓她受任何傷害。

只想要她。這世界唯一讓他可以拋棄一切的女人。就只有李密妳呀。

看著妳在身下迷離,困惑,害怕,被不熟悉的情慾焚燒得幾乎輾轉難耐。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卻這樣信賴的攀附著自己。

日日夜夜的渴望著,渴望能夠緊擁著她,這樣體會著她的每一絲氣息,這樣深入的體會著。

看著她咬緊下唇,忍住眼淚,他繃緊自己,克制洶湧的狂性,不再往前,「會痛嗎?」聲音緊繃著,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搖頭,抱得更緊。殘存的理性也崩潰了,看著她終於哭出來,疼痛的表情漸漸轉成激情的喘息,他的意識也碎裂的像是千萬片的碎屑,紛飛。

***

陽光喚醒了他,這大約是他即位以來,第一次不上早朝。心裡卻沒有什麼罪惡感。

全身的肌肉都會痛。他甩甩頭,糟糕的很,不知道傷了李密沒有。她側臥趴在雪白的床單上面,只有腰還蓋著棉被,修長的四肢無力的攤著。

輕撫著柔圓的肩頭,上面有著數不清的瘀青,像是要證明她是他的,整夜都不曾放過她。

「密?」發現她眼睛睜著,「醒了?怎不叫我?」輕撫著她柔軟的曲線。

「這樣可以了吧?」她的聲音因歡叫而黯啞。

「可以?」

費力的坐起身,「您得到您要的--我處子的身體--那麼,我可以獲准離開,回到異世界的家嗎?」

「妳以為…」他一口氣窒住,揮手,嘩啦啦打碎了大理石床頭櫃。

起身穿上衣服,怒氣勃發的他衝了出去,一路聽到破壞的聲音。

頹然的倒下來,看著一地碎裂的玻璃碎片和大理石碎片,她的心裡,也傳出相同破碎的聲音。

一串淚飛快的滑下她的臉頰。她連動也不動。就這樣癱軟到太陽不再照耀東邊的窗子。

***

「我沒有勇氣當海倫。」行動不便的玦太后居然來了王都,李密才出來迎接。要不,這些天,李密不出房門一步,蓮華也不准她離開。

「海倫?」

李密清減了許多,腰帶鬆了一大截,「特洛伊戰爭為了她打的。我不知道她怎麼能夠安心吃飯睡覺,為了她,死了那麼多人。」

「不是她拿起戰斧的。」玦太后態度依舊安然。

「她一個人,卻身繫那麼多家庭的毀滅。」

李密的神情委頓,那種飛揚的生命力像是消失殆盡。看在眼裡,玦太后旅途的疲勞和病體,也暫拋一邊。

「來吧,孩子,告訴我,關於特洛伊的故事。」

說著說著,只來得及把木馬屠城講完,她就困倦的睡在玦太后的懷裡。

「你總也知道,她不願當海倫的緣故罷?蓮華王?」屏風後的蓮華,臉孔烙著深刻的陰影,沒有出聲。

「囚禁在你身邊,對你和她,都很痛苦啊。」

沈默了片刻,「不准她走。不許。」

「如果德慕沒有求婚,或許還可以讓李密留下。今天李密已經用『回家』這樣的理由婉拒了金銀瞳的婚事,若是她留下,要怎樣解釋這個求婚呢?」玦太后嘆了口氣,「國際詭譎,你要小心任何微小的藉口和陷阱哪。再說,李密不肯留。」

獰惡的面具下,眼睛卻充滿了扭曲的痛苦,這樣苦到無法停止。他將熟睡的李密一把抱起來,這樣粗魯的驚醒她,發現是蓮華,她還是溫柔的將手環在蓮華的脖子上,昏昏欲睡。

算了,已經失去掙扎的力氣了。她很篤定自己的未來,所以一點也不擔心。痛也不要緊,做愛做到沒力氣也無所謂。反正很快的,她就會離開這裡,只剩下十天了。

蓮華卻不將她摔在床上,殘忍的肆虐,反而將她抱著,坐在窗台上看著渾圓的月色。

「我們這裡,只看得到一個月亮。聽說,有些地方是看得到兩個的。」蓮華的聲音很疲倦,「我真想帶妳去看看。」

「喏,是有兩個。水面上不也一個?」緩緩波動著,雪白的月光,蕩漾,「天上的月亮不一樣,水的本質都不會變,水裡的月亮…也都相同的隱約。我們看到的水中月,都是同一個。不管從哪個世界看到。」

黑暗中,他輕輕撫著李密的長髮,「如果讓妳生下孩子,妳就不走了嗎?」

輕輕的搖搖頭,「不可能的。我已經吞下仙蓮子…」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任何小孩了。

以為他會暴怒,蓮華狂氣燄紅的眼睛,卻只剩下一點點溫柔的緋紅,「我想也是。但是,將來妳怎麼辦呢?再也不能生其他人的小孩…」

「其他人的小孩,我一點也不想生。」她的聲音忍著怒氣。

「現在妳還小…」

「…一次就夠了…」很久不再流淚的李密又掉眼淚,「我沒辦法再承受這樣分離的痛苦…一次,就夠了。我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了。」

我也不再需要任何人。以後?以後我大約會冷靜得跟使黛峰永遠不融的峰頂一樣。這一生所有的熱情和狂野,在這個人的身上全用完了。

「十天後,馬雅學院的賢者會來。他會打開通道。」

靜默著。

「心湖的傳說,畢竟還是傳說。」李密的眼淚沒辦法停止。

「不,是真的。從此,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他指了指李密的前胸,和自己的。

戀之日的心湖啊…柔軟霧氣的心湖…

妳在我心湖,投下一枚永遠不到底的石子。這一生的漣漪,到心臟安靜前,都不會停止。

髮際若有似無的芳香,應是蓮花香。

你在我心湖,停泊一只擺盪的蚱蜢舟。這餘世的水皺面,到呼吸停止前,都不會沈沒。

這遍染白裳的馥郁,應是蓮花香。

這一吻,是告別,也是,永不告別。旭夜超過預定的時間,繼續停留在王都。對於李密住在蓮華房間的這件事情,也從來不多說一言半語。

已經沒有力氣管旭夜公主會怎麼想。除了必要的公事,蓮華幾乎寸步不離的跟在李密的身邊,對於外面聲囂甚上的謠言,聽而不聞。

就這幾天了。雖然時時刻刻都知道離別漸漸的逼在眼前,窒息感也越來越深重,這樣痛苦的相處,兩個人卻平常的過下去。

蓮華不得不離開的時候,李密也不曾出過房間。靜靜的在房間裡看書,發呆,或者運氣。這樣閒暇的時候,她開始寫信給夏特連,學著信息的發送方法。

這樣的訓練,讓她不在施法後,昏睡過去。

「李密妹妹:

聽說妳將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只能恭喜妳,雖然還是憂心的。但,妳選擇了自己的道路,這也算是好事。

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雖然希望妳留下,我那內心結霜很久的可憐王兄,總算遇到春陽,沒料到妳這一走,讓他反結了冰條子。

不過,我沒他悲觀。記得將妳的水晶帶走。妳的天賦優異,水晶又將妳的能力增幅到極致,所以,妳不用經過學習也能懂各國語言,學習魔法簡直不費力。說不定,妳到了那邊好好修煉,將來可以靠著這個法器自由來去。

到時候,說不定妳能明白對王兄是怎樣的情感。

不管結果如何,我還是喜歡妳的,李密妹子。

不說再見,因為一定會再見。我堅信。

夏特連」

馡的信就簡短多了,只有保重二字。

保重保重,體重越保越輕。

她的唇角彎起愁苦的笑,投身在蓮華的懷裡。

***

馬雅學院派遣來的賢者進城的消息傳來,蓮華正在幫李密梳頭。握著柔韌光滑的頭髮,他只點了點頭,說,「知道了。」目不斜視的將她的頭髮挽好。

「他不會今天將你送走。」輕得像是耳語,「我們還有一夜。」李密輕輕的點了頭,一起會見了賢者。

她想不起賢者的樣子。腦子空白到無法運轉,雖然是自己選的路。機械似的行禮,看著旭夜站在蓮華的身邊,一起覲見遠來的賢者。

她的心,發著冷。

這繁文複節讓她精神不濟極了,蓮華悄悄跟殷棋說了,將李密帶回去。一觸及床,蓮謝都不曾說,就睡死了過去。

睡了好,可以逃避許許多多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月亮透過窗櫺窺看她,王城因為遠來的賢者,陷入興奮的狂喜,即使入夜,也還有嗡嗡的人聲在王宮裡迴響著。

蓮華還沒回來。坐在窗台上,寒風侵翠袖,卻連拿件衣服擋一擋風都不想。

衣服擋得住夜風,也擋不住心裡的悲戚。

蓮華怎麼還沒回來?她探了探樓下,幾個鬼祟的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刀的反光閃了閃。

刀?還有幾聲模糊的喊叫,被摀住了。

從窗台翻出去 — 有時偷溜的時候,她會從排水管爬下去 — 悄悄的落地,想要逼近一點看,卻只看到背影,架著似乎昏迷的女人離去的這群人,眼睛還是鬼祟的。

若不是地上的珠釵這樣眼熟,認不出旭夜公主的背影。

想也沒想,她悄悄的跟上去,迅雷不及掩耳的使了雷擊,殿後的人慘叫一聲,趁慌亂時,她一劍送進扛著公主的蒙面人手臂,揮手喚冰柱傷了另一個撲過來的。

她的武術本不精,法術也只算得上初級而已。只是這些日子練習信息的傳送,無形間火的魔法嫻熟許多,得心應手的對付幾個外行人,不算困難。

突然被襲,刺客們慌張了一下,發現只有李密一人,不禁兇猛的反攻回來,卻拿她三腳貓卻兇猛的法術沒辦法。偏生誰接過了公主,就不免讓她的雷電或劍攻擊。

「你們還算是永冬的精銳部隊嗎?!」雖然語言不同,李密還是聽懂了他們的話,「一個小女孩也收拾不了?要等驚動有翼軍?」

一抬眼,冷冰冰的眼神讓她打了個顫。那是死神一般冰冷的眼睛。

「丞相,她…她會法術…」

「放下公主,」李密運轉著雷,「我可以放過你們。」

那男人按著刀,和李密對峙著。實戰經驗很少的李密,緊張到了一個程度,突然不緊張了。

只專注著現在的對峙,她的呼吸有條不紊。怎麼教都教不會的武學,居然在這種生死關頭參透。

男人的嘴角彎起殘忍的笑,拔刀,宛如閃電。李密也將雷運於劍,裂地而去,驚人的閃光飛奔。

頸邊一涼。男人吐出鮮血,卻劃過李密的頸項。他為了戰勝,對於李密的雷電,不避不閃。

我死了?

頸子上的水晶項鍊輕輕的落在地上,代替回答。只有一點點血痕,隨身的水晶卻被男人握在掌心。失重的感覺襲上,四肢百骸沈重的跟鉛一樣。

我的水晶…昏了過去。

***

蓮華…

沒帶面具的他回頭,美麗的容顏在李花飛舞中,清艷的跟花顏相類似…微微的一笑,緩緩沒入紛飛的落花裡。

聽不見她的呼喚,就這樣消失了蹤影。

淚滑下昏迷的臉。如果是分離,其實分離到死亡或永別,都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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