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王(一)

看到那條黃水晶隨便丟在滿地的雜物裡,密兒的眼睛亮了起來。

「喜歡?」剛從英國回來的表姊很慷慨,「喜歡就拿去,反正倫敦的跳蚤市場多的要命。」

密兒用低低含糊的聲音道謝,即使面對同為女性的表姊,她的臉還是馬上脹紅了起來,一直紅到耳朵。


等她走了以後,阿姨搖搖頭,「這孩子…也不是不想疼她,悶成這個樣子,叫人怎麼疼得下心。」

表姊跟著撇撇嘴,「想要也不說,這種個性真討厭。阿姨怎麼會有這種女兒,我實在滿懷疑的…」

雖然走出了阿姨家,她還是敏銳的感覺到阿姨和表姊的不喜歡。

有時她也很懷疑,自己和活潑美麗嬌小能幹的母親,真的連一點點交集都沒有。若不是母親要她帶東西過來,密兒怎樣都不想見人。

膽小羞怯的個性,不管受過母親多少威脅利誘都沒用,煩惱的母親自責之餘,甚至把她交給心理醫生。

「不要緊張,」心理醫生安慰焦急的母親,「青春期的女孩子,常常會有這樣侷促的行為。她是個正常的少女。」

只是在光鮮亮麗的家族當中,顯得平凡而黯淡。平凡的五官,不出色的成績。沒有任何專長。容易臉紅的體質,讓她沒有朋友。

唉。密兒舒出一口長氣。當然希望自己聰明能幹,美麗活潑,就像母親或表姊一樣。不管她怎樣努力,總是在陌生人的面前,不見了自己的舌頭。

望了望時間,她跑了起來,每週三晚上,是她打工的時間。

衝進了「夜影」咖啡廳,老闆娘焦急的臉才鬆弛下來,「噯,密兒,我還以為妳不來了,」她壓低了聲音,「很多人在等呢。」

這麼熟了…密兒還是又紅了臉。

勒著五彩絲線編織的額帶,穿著環頸單吊薄藍織繡短上衣,下繫豔藍沙龍,披著黑薄紗,將全身隱隱約約的收藏好,臉在黑紗下,遮得只剩下一雙眼睛。

用這種偽裝才能除去羞澀的障礙,讓她無師自通的塔羅牌算命,淋漓盡致的展現。

「漂亮。」穿上整套的戲裝,老闆娘讚不絕口,「密兒果然只有眼睛漂亮。」

在重重的戲裝下,密兒只能苦笑。看不到表情的她,眼睛流露出寂寞而沈沈的愁緒,像是洞悉了世情。

這樣專注神秘的眼睛,讓來算過命的人,閃了神。口耳相傳,連電視台都採訪過夜影神秘的占卜師,卻沒能看看黑紗下的容顏。

在黑紗的保護下,她是安全的。在熟習的塔羅牌下,她是自信的。

今天若說有什麼不同…只有那條表姊送的黃水晶,垂在胸前,和手腳玲瑯的大小手環踝練相輝映。

「各位晚安,」就像是羞澀的密兒消失無蹤,神秘的夜影占卜師沈穩的跟今晚的客人打招呼,行動間,環珮輕輕互擊,「歡迎光臨夜影的占卜之夜…」

這一切,和過往的星期三沒有任何不同。在激烈的搖晃和斷裂之前。

眼前的一切,突然扭曲歪斜,驚恐的尖叫,跟著樑柱激烈斷裂此起彼落,密兒呆住了,直到一大塊天花板眼見就要砸中老闆娘,她才情急的衝上前…

然後?

因為施工不良或其他原因,夜影咖啡廳所在的西月大樓倒塌了。奇特的是,全毀的大樓卻沒有任何死傷,只有一群呆若木雞的住戶訪客,坐在廢墟中發楞。

「…就看到一團紫光出現,然後…」接受採訪的住戶腦筋一片混亂,「不知道!睜開眼睛就在外面了…」

西月大樓倒塌,死亡零,輕重傷零,失蹤一人。失蹤者,李密。在不斷的崩塌和毀壞當中,李密被紫光籠罩著,足不點地的在土石鋼筋崩潰中向下墜落,沒有多久,除了向下墜落的無盡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鼓膜充滿了風的口哨聲,頭髮和面紗筆直的伸向天際,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漂浮在半空中的黃水晶項鍊,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粉紫的一團柔光,將周邊的黑暗渲染著薰衣草的朦朧。

我死了?密兒被突來的異象搞昏了大腦。這樣拼命掉落要掉落到什麼地方去?被濃重如水般的空氣托著,止住了流星似的速度,這才不至於窒息。

能呼吸當然很好…濃稠的空氣像是柔軟的果凍,每一次呼吸都有著太過的氧氣,但李密的神智卻無比清明。

太清明,也太荒謬了。她神經質的笑了起來。如果是作夢倒也好了,偏生自己知道,這種永無止境的墜落,不是夢。

嘖。西月大樓有這麼高嗎?掉落這麼久?重力加速度…公式怎麼算?密兒覺得後悔,都快考高中聯考了,居然連物理公式都想不起來。

連摔成肉泥會用什麼方式或角度,需要多高都不清楚,還得用肉身體驗。

唉…人之將死…她想起自己一直暗戀著的,一起等車的建中哥哥。早知道,就不要光顧著臉紅,這麼對望著等車都一年了,連招呼都沒打過。

只記得他喜歡搭六點五十五分的公車。

六點五十五分…物理公式…臉紅…建中哥哥…隨著掉落的漸漸快速,她的思緒開始飛騰…

滿天的塔羅牌張狂…

在她昏過去之前,腳突然著地。紫光漸漸的退散,驚愕的她站在城垛上,眼前無盡延伸的,是錠藍發著金屬光的大片天空,舒滑著純白的雲,鑲著清晨純潔的金邊。

塔羅牌慢慢的從她眼前飛落,緩緩的飄落,命運之輪,靜靜的躺在她的手底。其他的牌像是飛雪般飛向城下,這才看到滿坑滿谷的奇裝異服,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夾雜著憤怒的高叫「妖女」,一隻箭筆直的射到她的鼻尖。

跟鎮靜無關,愣住的她,只來得及眨眨眼睛,那支箭被高處的風吹得偏了,底下卻沸騰似的騷動。

「上天降下了少女魔法師,匡助我們有翼國!」穿著厚重的盔甲的武將,將呆掉的密兒舉抱到肩膀,「她只要眨眨眼就能將箭撥去,不要放棄!上天沒有放棄我們!勝利屬於有翼!」

密兒整個僵硬住 — 自從五歲以後,就沒再坐在任何人的肩膀上 –連昏倒都不能,太過份的詭奇,反而讓她傻笑了起來。

天風烈烈,有翼素來驍勇善戰的君王,無視惡劣的局面,在駐國魔法師喪生之後,毫無畏懼的站在城垛上,肩上坐著黑紗飄搖中,微微笑著的「少女魔法師」。

原本暴風雨似的箭群,突然停歇了。緊張的戰局有了一兩秒的停滯。

「勝利屬於有翼!」有翼君王發出暴吼,清亮的嗓音傳得非常的遠,原本衰頹氣餒的有翼士兵振奮起來,應和的聲音像是能撼動天地。

敵營的魔法師看了看掉落在肩膀上的塔羅牌。這陌生的法術,上面異國的惡魔鎖著呆滯的人類,他皺了皺眉。

「王,」,他微微欠身,對著已經嚇壞了的永冬王,「或許,我們先行撤兵,從天而降的少女魔法師,我不清楚她的法術體制。」

更重要的是,既然已經重創了有翼,就用不著犧牲太多的兵力,跟重燃鬥志的有翼軍衝突。

疲憊的有翼軍還是將永冬軍逼到龍河彼岸才隔岸對峙著。

僵在有翼君王肩膀上的密兒,被君王帶著,沿途都有人行禮和歡呼。

一進內室,有翼君王把密兒往床上一扔,拔出巨劍,「說!妳是哪國派來的奸細?妳來自何處?是不是馬雅學院的合格魔法師?!」

你問我,我問誰?難道真的要擲茭?一鬆懈下來,渾身酸痛的密兒,哭笑不得的面對眼前亮晃晃的劍。

抬頭起來,君王的臉上戴著讓人生畏的面具,只有嘴巴看得到,非常倔強的抿著。

面具後面的眼睛,火紅的燃著不信任。

生平第一次,她忘了臉紅。輕輕唉唷了一聲,癱軟的昏過去。

密兒發現,她不能讓水晶項鍊離開自己。離開了,就失去了和其他人溝通的能力。

原本燦爛得像是陽光的黃水晶,轉變成朦朦朧朧的薰衣草紫,掛在密兒雪白的前胸分外的惹眼。

看看宮女為她準備的衣服,無力感讓她乾脆再躺回床上。

為了討她歡喜,不知道他們怎麼拼命,趕出和自己身上穿著相類似的「戲服」,就只是顏色不相同。

不會吧?真的要她穿著這種戲服到處跑?將自己埋在軟墊裡嗚咽。

「法師?」宮女謹慎的在門外輕喊,「您著裝完畢了嗎?王要見您。」

雙肩垂下的坐在床上許久,這才慢吞吞的將衣服穿上。衣服上華麗的繡著星星月亮太陽,寶石珍珠瑪瑙的炫目,她還是趕緊蒙上黑紗,將自己躲在安全的夜朦朧中。

發現自己連鞋都沒得穿,光著腳,只有踝環互相輕輕的丁了一聲。

幸好宮裡鋪著柔厚的紅毯,走上去還不怕扎腳。怕赴死的磨著,宮女不敢催她,默默的跟在後面。

進得蓮華王的寢宮,大大的木門在她背後關上,密兒的臉孔潮紅了起來,突然感謝黑紗不至於暴露她的恐懼。

質樸的王宮,除了一張大床,一張檀木書桌和滿牆的書,幾乎沒有什麼家具。君王盤腿坐在地上的獸皮上看書,另外兩個謀士模樣的人,分別蹲踞在兩邊。

即使在室內,蓮華王的面具還是戴著,火把的光在面具的軟皮上閃爍著紅光。

像是他眼睛的一抹豔紅。

「坐。」他指了指另一張獸皮。

密兒考慮了一下子。這張可疑的獸皮不知道從那個可憐的、龐然的動物身上剝下來,難保沒有怨念;不過比起因為抗命,被君王兩旁的謀士給砍死…

她還是選擇好好坐下來。

「妳…真的不是馬雅學院派來的嗎?」雖然問過多次了,有翼王還是不放棄的再問一次。

密兒搖搖頭,將她的經歷再說一遍,有翼王還是沈默的聽著。

「所以,妳也不會法術。」

「我只會占卜。」密兒輕輕的說。

失望的氣壓沈重的壓在相對無言的王宮,蓮華王定定的看了她許久,笑了出來。

「妳叫…密兒?」

她覺得有點窘,那天被蓮華王逼供,連自己姓啥都想不起來,只會傻楞楞的說,「我是密兒。」

他們以為密兒被神喻附身了,又焚香又查書的忙個不停。幾個魔法見習生害怕的跑來跑去找資料,就想查出來「密兒」是那個神。

「李密。」糾正他,蓮華王只是以手加額,「好,李密。不管妳叫什麼,都拯救過有翼國,我們舉國感謝妳。」正要喚宮女將她帶回去,左側的謀士說話,「王,李密小姐一定會法術,而且非得會不可。」

密兒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蕭恩?」蓮華王先是疑惑,繼而沈默。

「蕭恩,李密只是個尋常女子。這次的勝仗,完全是僥倖。不該將她放在危險的戰場。」

「但是,忍冬會肯退兵,還是因為李密小姐『偉大』的法力 — 現在不進攻,也因為李密小姐在這裡。」

「…我什麼也不會。」密兒緊張的細聲。

「不用會。」另一個沈默的謀士開了口,「待在王身邊。」

「殷棋?」蓮華王望著向來寡言的參謀,「李密不會任何法術。」

「說她有,就有。」

連密兒都聽懂了,她哭笑不得,「也就是說…」

第二天清晨,蓮華王親自到密兒的寢宮迎接她,上朝的時候,尚未有王后的蓮華王讓密兒坐在他的左側,除了王以外,最尊貴的位置。

不僅如此,聽取軍情和永冬的使節商談和戰之事,密兒都以「從天而降的少女魔法師」的身份,穿戴著一身黑紗,凝坐在蓮華王的身邊。王還不時輕聲對著「魔法師」低語,並且聽著「魔法師」的回答點頭。

滿朝文武連帶使節,比起過往安靜許多,敬畏的望著蒙著黑紗的法師和王商議。

幸好他們聽不見內容。

「拜託,蓮華王,你不覺得乾脆弄個傀儡娃娃坐在這裡就行了?」密兒緊張得會發抖,幸好這麼一身黑紗,誰也看不清她,「人家…我…」

蓮華王煞有其事的點點頭,一面嗯嗯嗯,低低的說,「李密,妳作得很好。千萬別暈倒。」

「你知道?」李密從來沒被這麼多人同時盯著看,心臟快要跳出口腔了,「我…我不行了…」

「但是妳答應了我。承諾就是承諾。」蓮華王將身體傾向她,「還是說,妳是女人,就不願意守承諾?」

「誰說的!」李密突然揚高聲音,整個宮殿的人全嚇著了,連自己都嚇到了。

大廳一面寂靜,密兒整個人都僵掉了,連昏倒都忘記。

每個人的眼睛都惶恐的低下來,安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密兒求助似的看向四周,不意被拍了一下。

雖然只是輕拍,她還是迅速的跳了起來。底下的臣民全嚇得後退幾步。

驚魂未定的密兒,看見蓮華王緩緩站起來…慘了…我砸鍋了…看著蓮華王健碩的臂膀,心裡掠過一片悲慘…

阿阿~我連戀愛都還沒談過,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在莫名其妙的世界嗎?我十六歲的人生…嗚~

「請息怒,上天賜予的女巫。我明白了,這樣屈辱的和平,不能拿來污衊您的神能。」

他…他他他!他在吻自己的裙裾!

「永冬的使節!」蓮華王扶著僵硬得不會動彈的密兒,「我們拒絕割地賠償穀類的屈辱!這樣的和平,有辱聖山史黛峰的神廟!將我們的回答轉告永冬王,這是蓮華王在聖女巫神喻下的回答!」

轉身將密兒推著走,讓他強硬的攬著腰,半扶半拖的弄進內室。

「誰是聖女巫?」密兒的聲音很衰弱。

「妳。」

什麼?!女巫得綁在火堆上活活燒死的!

「誰告訴妳的?」蓮華王的臉在面具下簇眉,「這麼瀆神的事情,是哪群野蠻人作的?伺候神明的女巫,居然加以火刑?」

密兒苦笑著。還搞不清楚要「伺候」那個神明,她已經變成「聖女巫」了。

兩位謀士倒是歡喜的笑開懷。

「王,永冬決定暫候其變。」蕭恩興奮的回報,「探子來報,永冬正在向馬雅學院申請調查,調查『聖女巫』的學籍和出身。」

蓮華王仰天笑了起來,「馬雅那群廢物老頭,行政效率比烏龜爬還慢!等他們查出來,金銀瞳國的援軍也到了。」蓮華眼睛一轉,「殷棋?需要幾天?」

「五。」黝黑的臉看不出歡色,聲音卻透露著欣慰。

蓮華往椅子上一躺,呼出一口氣。「謝了,李密。」

「不客氣。」密兒乾澀的笑著,「事情了結後,不知道我能不能奉准回家?」

「只要我們有了真正的魔法師。」蓮華對著她微笑,「有翼的魔法師陣亡了,戰事緊急,還來不及徵募。」

雖然戴著面具,密兒還是覺得可怖面具下的笑容,很值得信賴。

她也跟著微笑。

「對了,」密兒覺得奇怪,「剛剛是誰拍了我一下?」害我嚇了一大跳,差點魂都飛了。

「我。」蓮華王很理所當然,「果然,戲劇效果很好,永冬的使節嚇個半死。他還以為妳會撲到他身上。」

密兒瞪著他。王位在半樓高,若是密兒嚇過頭,可能會倒頭栽到地上狗吃屎。

不,誤會了。他絕對不值得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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