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華不再纏著巧思,他規規矩矩的適應新環境,在東大校園裏,常常可以看到他騎著腳踏車的身影。
東大佔地廣大,有國家公園大學的美稱,每個學院都有座美麗的鍾塔當指標。寬廣的草地,花木扶疏的小樹林,襯著東臺灣特有的藍天白雲,處處都像是一幅風景畫。
這樣美麗的風景裏,美少年騎著單車御風而行,往往引人駐足。
可這位美少年的眼睛卻始終凝視著遠方,對於身邊或含蓄或大膽的明示、暗示,僅以微笑回應。
「我有女朋友了。」他總是溫柔的回絕。
誰也沒見過他的女朋友。但是,那個幸運的女子,卻是許多學妹們羡慕的對象。
崇華對所有的女性都客氣疏遠,只有巧思和胡蕙例外。
他定期去拜訪巧思,問問豔然的近況,對於他的恒心與毅力,態度強硬的巧思也漸漸軟化。
「既然現在知道要關心,當初為什麼要傷害她?」巧思歎口氣。
「因為我是個自大無知的混蛋。」崇華無奈的笑笑,「我不求妳相信我的改變,但是請告訴我,豔然好不好?」
遲疑了一下,她說:「算……好吧。起碼她現在不再哭著睡去。」
原來她曾哭著睡去……這話深深的刺痛了他。「那……她願意見我了嗎?」
「她不願意。」巧思很快的回絕。
一陣沈默,有些不自然的寂靜在兩人之間彌漫著。
「巧思……」突來的低沉輕喚驚破了這份寂靜,換來的是三個人的尷尬,胡蕙進退兩難的握著門把,「妳有訪客?我等等再來。」迅速的退了出去、
崇華心念一轉,起身就走。
巧思慌張的抓住他,「你幹嘛?她不是豔然。」
他笑了,心裏甜甜的滲入喜悅,「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叫胡蕙,卻沒有人跟這個胡蕙有相同的背景資料。」溫柔卻堅定的掰開巧思的手,「謝謝妳。」
「什麼?」巧思糊塗起來。
「妳的態度,讓我更有把握了。」他眨了眨眼,幾乎是狂喜的沖了出去。
「喂!路崇華!她不是……」巧思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失去了追出去的動力,「她不是你以為的那個豔然……已經不是了……」
繞室踱步,她開始為這兩人的未來擔心起來。
※
「胡老師!」崇華追上了胡蕙,以為她會慌張或困窘,叮噹她轉過身,臉上表情卻平靜如深沉湖泊。
「有事嗎?」
這聲音,的確不像豔然。仔細看,她和豔然苗條卻不過於纖瘦的模樣有別。寬大的襯衫讓她看起來更顯孱弱,像風一吹就倒。可即使是這樣樸素的打扮,內蘊的氣質卻比華服美妝更讓人心動。
她真的變了很多……但是他肯定,眼前化名為胡蕙的女子,就是他的豔然。
「為什麼不承認呢?」他低低的問,「我只是想跟妳道歉……請妳……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沉靜的眼神湧現有趣的漣漪,「我們認識嗎?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妳是豔然。」崇華想握住她的手,卻說不出為什麼,竟不敢行動。她和過去的豔然不一樣,有種沉靜內斂的威嚴逼住了他。
「我是胡蕙。」她笑了笑,「胡豔然……這名宇很熟啊。」偏頭想了想,「似乎是研究軍史的?頗有些小聰明,格局不大。」
「……妳研究什麼?」
「不敢說研究,」她很是謙虛,「我主攻比較文學。」
崇華的眼中出現迷惑。認錯了嗎?但是面對胡蕙時,心中這投向湧的情感,要如何解釋?
那是對豔然才有的感情啊。
「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她欠了欠身,「我該去上課了。」
望著她走遠,崇華確認自己沒有認錯。那特有的孤獨背影,只有豔然才有。
她不承認,是因為要遺忘跟自己有關的過去?這事實讓他心裏的傷痕,更加深了許多。
心,為她而痛。
靜靜的在小禮拜堂禱告。大難之後,胡蕙養成了每天禱告的習慣,雖不曾受洗,但她相信上帝不會因為自己沒受洗就拒絕聽她禱告。
漂泊多年,不斷的尋求可供依靠的肩膀,現在她真正的尋找到自己的平靜。
靜謐的禮拜堂,柔和的光照在她身上,她虔誠的仰望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喃喃祈求平靜與安寧。
再見到崇華,她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驚慌。過往的痛苦,像是一場惡夢,清醒後,似乎已漸漸釋懷了。比起之後遇到的恐怖經歷,那些傷痛算不得什麼。
如今的她,已明白了一件事——活著而且健康,就是一種恩典。
她有些憐惜的撫摸自己手臂上的疤痕,不想再看到好友哭倒在病床前聲嘶力竭的樣子。這世界上還有人關心她,就算只有一個人,她也該為這人好好活著。
「……妳的禱告還真長啊。」巧思無奈的坐到她旁邊,「妳跟上帝哪來那麼多話好說?妳回家慢慢跟我說,成不成?我已經餓到想哭了,大小姐,求求妳跟上帝說掰掰,明天再繼續,可不可以?」
她笑了,「這就走吧。我做飯給妳吃。」
「還等妳做飯啊?」巧思性急的拉著她,「我們到外面吃啦!隨便吃什麼都好,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了……」
「暴食是一種罪。」
「我犯的罪多如天上繁星,再多一條也沒差。走啦走啦,我要跟神父好好抱怨一下,我叫他開導妳,不是叫他騙妳去當修女的……」
兩人笑語盈盈,漸漸遠去。
同樣在禮拜堂角落垂首禱告的人,抬頭望著她們遠去的方向。
崇華寂寞的眼神,有些羡慕,有些惆悵。
※
在課堂上看到他,胡蕙並不意外。
她有趣的笑笑。他追求的過程,並不因為這段時間的別離而有所改變。
接著崇華會出現在每個她看得到的地方。她已經很習慣了。
不一樣的是,他的臂彎不再掛著不同的女孩。不過,這也只是時間問題,畢竟他才剛到這個學校沒多久,要馬上招募到一票鶯鶯燕燕是需要時間的。
只是,一個學期過去,崇華的臂彎還是沒有任何女孩可以搭上。他的臂彎,只擁著書。
隔著一個講桌默默相對,彼此互望著,這是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了。
不要這樣看我。她在心裏低低的喊著。我並沒有好到讓你憶念不止啊,你對我的牽掛,不過是……不過是因為我從你的身邊逃走。
「我常在想,豔然的心裏,不知道還有沒有我。」經過一個學期的默默守候,這天他終於主動找上她,「但是,我發現,重要的不是豔然心裏有沒有我,而是豔然過得好不好。如果她過得好……我怎樣都沒關係。」
「巧思不是告訴過妳,她過得很好嗎?」她感覺自己的平靜出現了缺角,「妳實在不必繼續留在這裏,如果你想轉學回臺北,我跟巧恩都會盡力幫忙。如果你是為了胡豔然……她不在這裏。」
「她不在嗎?」崇華嘴角噙著悲傷的笑容,「等她原諒我,就會出現了。」離去前,他轉頭叮嚀,「胡老師……妳的身體不太好,老是感冒,請保重。我……我現在也開始祈禱了。」
「祈禱?」
「把豔然不想聽的話,說給上帝聽,希望上帝能夠替我傳達,也希望慈愛的祂能夠眷顧被我傷害的那個人。」他的聲音緊繃起來,「因為,她不讓我接近,我只能把照顧她的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上帝身上。」
她什麼也沒說,看著他默默離開,足音漸遠漸模糊,卻一直在她心裏迴響。
接下來的日子,崇華依舊遠遠的注視著她,即使知道她就是胡豔然,也不會干擾過她的生活。
偶爾,他會托巧思轉交一些小東西給她——一小把金針花、她愛吃的太妃糖、一支溫度計、她慣穿品牌的襯衫、怕她嘴唇乾裂的護唇膏。
她感冒到幾乎爬不起來的時候,巧思提了一盅雞湯進來,面帶愁思。
「崇華要我拿給豔然喝。」
「沒有這個人。」她虛弱的將頭一轉。
半天沒有聲音,回頭只見巧思淚流滿腮。
「巧思,妳哭什麼?」她勉強要爬起來。
巧思按住她,眼淚下停的落下。
「妳……妳喝了吧……」她哭著,「何苦呢?妳們何苦呢?我這個看的人都……實在是……妳喝了吧,他花了一天的時間熬的,妳就喝了吧……」
她喝了,並沒有流淚。只是,失去味覺的舌頭,居然覺得雞湯有眼淚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