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來說,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直都迷迷糊糊的。
巨大的疼痛撕碎了我,我真的很努力,但我生不出來。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我猜是胎位不正之類的…但三個穩婆,卻束手無策。
我還記得的是,仙心不顧禁忌衝進來,在陣痛和陣痛中的緩和期,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希望汲取一點勇氣。
真的完全捨不得他…但若不當機立斷,三條命都完了。
「把大夫叫來。」我嘶啞的說,他把耳朵湊過來,「把大夫快叫來。」
「…做什麼?」他面容大變。
「剖腹產…」這個時代的醫學條件太差了,再拖下去,三個都得一起死了。「孩子要拜託你了…」
「不!不行!」他的臉都扭曲了,「妳別想甩了我!琳琅!安平!」
這是他第一回喊我前世的名字呢…
後來我就不記得了,只知道很痛很痛非常痛…最後連痛都沒力氣了…
等我身子一輕,已經置身事外。
這場景很熟悉。
我站在身體外面,看著底下昏迷面帶死色的蠻姑兒。仙心已經被架出去了。
我略感安慰。真不希望他待在這兒撕心裂肺,我又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轉頭,我嚇得差點跳起來。
那個人形而龍身的猛男站在我旁邊,披散著漆黑的長髮,頭上戴著五色王冠…仔細看才發現是活蛇。
「我找妳很久了。」他的聲音很緲遠,不像外貌,反而有溫厚的感覺。「吳安平,我殃及了妳,害妳也跟著來。現在該修正這個錯誤了…」
「慢著!」我厲聲,「哪有這樣的,說錯就錯,修正就沒事?若是修正就沒事,這世界還需要警察做啥?!」
他眼露訝異,「怎麼說?」
「我的身體沒了,對吧?」我跟他討價還價。
「是。」他嘆息,「但我能讓妳回去妳的時代,找個陽壽未盡魂魄已去的給妳。讓錯誤得到修正…」
「拜託你繼續錯下去,」我立刻拒絕,「我在這兒過得很好。只是孩子生不出來,你有辦法嗎?」
他盯了我一會兒,「妳不回去?妳的時代比這個異界舒適、和平。」瞥了一眼臉上死色漸濃的蠻姑兒,「也不至於懷個雙胞胎就因生產而死。」
「那不要緊。」我毅然決然的說,「大不了這胎生完不生了。」
「就算想生也不能生,妳已經受到太大創傷。」他平靜的說。
「那不更好?」我滿不在乎,「連避孕都免了。」
他更盯著我看,像是要在我身上盯出兩個大洞。「妳的夫婿,四肢不全。」
「那有什麼關係?」我嗤之以鼻,「那是其他男人多了條腿,不是我夫君少一條。」
「世間男子皆薄倖。」他眼神一冷。
我上下打量他,雖說下半身是龍我還真看不出…呃…但看他平坦雄壯的胸肌,應該是男性吧?
「我並非凡俗男子。」他眼神更冷了。
「或許男子皆會薄倖吧?」我爽快的回答,「現在我們熱戀,當然相愛異常。說不定有一天,彼此熱情會冷卻,他會移情別戀,誰知道?但為何要為了還沒發生的事情哭?且注視當下吧。一步接著一步,說不定就可以通往永恆呢。」
他注視了我很久,卻沒說話。我等得正不耐煩,仙心又闖進來了。
我的心,疼極了。
他披頭散髮,眼神狂亂,撲在滿身血污,半身赤裸的「我」身上,仰首發出一聲悲絕的狂叫。
「安平,妳回來呀!我什麼都不要了,孩子還是功名,再拿去我一條腿也成…」
他發瘋似的不斷吻「我」,那個身體漸漸冰冷了,「留下來…不然帶我走!」
是了,我還沒跟他講海角七號呢。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他講,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我想碰他,可是碰不到。他那麼痛苦傷心,簡直被撕成碎片,我又替不得他。我才知道,真正的痛苦不是加諸己身的,而是妳愛的人在妳面前悲欲成狂,妳卻無法安慰他,擁抱他。
「因為損傷太大,」猛男終於開口了,「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妳將不能行走。這樣,妳也想回去嗎?」他露出一絲微笑,有些譏誚的,「若是我送妳回去,妳將有非常健康的身體,衣食無缺,青春美貌,我保證。」
這還需要考慮嗎?以為我沒癱過?當然,久病床頭無孝子,何況夫妻。但我願意相信仙心一回,就算將來他沒辦法善始善終我也不怨他。
只要能停止他欲狂的悲痛就行。
他輕笑了一聲,神情舒緩下來,面如珠玉般溫潤,「人類,似乎也不是那麼薄情寡恩。妳若和他能善始善終,直到妳六十二歲死亡時還如此相愛,我就送你們一個禮物。」他的聲音漸低,「答謝你們沒讓我對人失去所有信心…相信她的苦楚能有停止的時候…」
我的身體漸漸飄起來,我知道我能回去了。
「大哥,」我想到趕緊問,「女醫生呢?」我當然很關心這對…神仙眷屬的結果。
「剛滿三歲吧?」他淡淡的說,「希望這世別在讓她孤老以終…我已經付出所有…」
你又沒把自己放上去,那算付出所有?
什麼叫付出所有?就像仙心這樣。打動那猛男的心,是仙心悲絕得要發狂的吶喊。
一進入身體,就只有…痛痛痛痛痛…
我大大喘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喊,「仙心!」
然後我就糊裡糊塗的把孩子給生了。一子一女,剛好是個「好」。一屋子哭得非常熱鬧,我疲勞欲睡的看著兩個張大了嘴哭的孩子…
一下子有了兩個,真奇妙。
但仙心卻揮臂把人趕開,「安平!安平…琳琅,娘子…」撲在我身上,抱著我脖子哭了又哭。
我錯了,是三個。
恐怕我這輩子都得寵著疼著這個大的,兩小只好請奶娘多費心。反正還有哥哥嫂嫂不是?兒啊,別怨我。要怨就怨你們爹長不大。
「捨不得你,所以回來了。」我漸漸滑入睡眠的掌握,「我捨不得你呀,癱了也要回來。我的小正太…」
你哭著臉我多心疼呀。
再見啦,我的腳。拿你們換仙心不再流淚…我覺得很值得。
***
我猜猛男是某路神仙,伏羲女媧之類的,不然哪那麼大的本事,能撕裂穿越時空。
但我不知道神仙也會唬爛人。
我都作好癱瘓一生的心理準備了,結果他的「很長一段時間」,居然只有三天。神仙也騙人,真是無語問蒼天。
聽說我生足了一天一夜,還有段時間停了呼吸,心也不跳了。大夫已經要進來剖腹救兒…天心扶門揮拐杖趕走所有的人,發瘋似的連穩婆都趕走,倒鎖了門。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忍心再回憶。偶爾夢到,每夢一次就哭一次。
仙心有段時間很不正常。完全拒絕看孩子,我在坐月子的時候其實不能同房,他發起大脾氣,砸碗砸碟,淡然從容的模樣都無影無蹤。
他蒼白消瘦,比大病一場還淒慘。日夜都守著,夜裡還會突然醒過來哭,摸著我還有沒有呼吸心跳。
我知道他很害怕。男人啊,一輩子都要女人扶著。在仙心身上特別是。
像是哄孩子一樣抱著他,安慰了又安慰。再三保證。我還跟他講了那段精彩的瀕死經驗。
「我會活到六十二歲。」我跟他說,「既然要檢驗我們是否善始善終,那應該是同時了。」
他溫順的靠著我,「夠了。」
「但我不會再有孩子…」
他臉色大變,簡直慘無人色,厲聲說,「再也不要了!」
真的是嚇到了他。我們過了一段非常純潔的婚姻生活,他跟我親熱,寧可難受得在床上滾來滾去,也不敢對我這樣那樣。直到孩兒都滿周歲了,喊他爹,他才對孩子有好臉色,只是孩子黏我的時候,他會極度失落。
自從這次差點把命給丟了的生產,我的體力也變得很差,開始換我只吃半碗飯而且還吃不下。換仙心再三哄我吃飯。
至於為什麼會哄著哄著,解除了他的心理障礙,還讓他狂叫,「滾!誰也不准進來!」…
我想是不該在那張高背椅餵著吃飯吧?
糟糕糟糕太糟糕。那是一張如此糟糕的椅子。
這對雙胞胎非常可愛。母親嘛,母性濃厚,總是第一眼就產生出來。男孩子反而像我,顯得清秀,個性卻像他爹,外表淡然卻異常聰明,頗有腹黑的潛質。女孩子個性像我,出口就招人笑,外表卻像他爹,五官端正而已,笑起來那叫燦爛繁星。
危險危險太危險。
將來要將她聘給怎樣的人家讓我很煩惱…雖然她才兩歲而已。
至於仙心嘛,父性發展遲緩,直到他們快兩歲才疼入心。他給他們取了名字,讓我好一陣子笑。
女孩兒叫做王琳,男孩兒叫做王琅。但他堅持男孩兒是哥哥,要愛護妹妹,也比較疼琳兒。
「你連取個名字都偷懶。」我笑著抱怨。
「才不是,」他回嘴,「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名字。不是這樣兒,我才捨不得拆給他們。」
我們成親四五年了,孩子都這般大了。但我看到他漸漸成熟的臉孔綻放笑容,依舊覺得是我的小正太,我的大將軍。
我想就算滿面皺紋,臉上有白鬍子了,我也會這麼覺得吧?
他一笑,我就覺得無比可愛燦爛輝煌,照亮我的生命。
…非常俗爛的感想,但我喜歡。
平常他願意讓孩子纏著,只有早晨散步死都不給人跟,常讓孩子抱怨。他總是理直氣壯的說,「娘整天都是你們的,到我手上都在瞌睡了。現在,娘只是我一個人的。」還很幼稚的對孩子們做鬼臉。
我默然無語。這一生,真的是三個孩子。最大這個還最難搞。
他總是攬著我的肩膀,撐著拐杖,慢慢的在園子裡散步。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或者逗得我笑個不停。
雖然笑點還是一樣低,但他的幽默感和搞笑度節節上升,讓我很有成就感。
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慢慢走,慢慢走。偎著他,看他輕輕說話,薄薄的唇。替我簪花那種專注的神情。
像是天地間只有我們兩人,慢慢走在煙雨江南中。
他輕輕嘆息,「我的一生,已然圓滿。」
我掂起腳,輕輕吻他的唇。細細的春雨朦朧如霧,茉莉花拂了我們一身,香氣久久不去。
他溫柔的看著我,綻放令人眩目的美麗笑容。
我也跟著笑了。
(蠻姑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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