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水馬龍的台北市,行人匆忙來去,無聲的雨一下就是一整天,像是替每個人染上一層悲戚的陰鬱,沉默的行人快速在雨幕中行走,宛如一條條沉默的魚。
撐了把碎花小傘的少女,穿著套頭毛衣牛仔褲,將她美好的身段都表露無遺。她抬頭,寒冷的絲雨不斷下著,她粉嫩的唇呼出雪白的氣,在污穢骯髒的台北街頭,像是一抹清麗而憂傷的倩影。
提著沉重的袋子,像是剛剛去採購回來,看得出袋子很沉重,但是她只是提著。
微蹙的眉間,籠著淡淡的愁。
「小姐,很重吧?」觀察她好一會兒的年輕人殷勤上前,「我幫妳提好嗎?」
少女像是被驚嚇了一樣,可憐兮兮地縮了縮,嬌弱的聲音那麼甜,只是低低說:「不用了……謝謝。」垂下的睫毛微顫,看了更惹人生憐。
「別害怕別害怕,」年輕人趕忙說,更癡迷地望著她嬌嫩的臉龐,「我不是壞人,我只是……剛剛看妳站在那兒,像是幅畫似的……忍不住想跟妳說說話兒……」
她柔柔一笑,再沒說什麼。綠燈一閃,她急步走過斑馬線,那個被她迷得頭昏腦脹的年輕人忍不住跟了上去。
不過是幾步路,居然跟丟了她。
年輕人呆掉了,左右張望,那位清麗如畫的少女,像是融化在憂傷的雨中,就這樣悄悄消失了。
真煩。梅麗沒好氣地想,果然應該裝扮得普通一些,可憐她天生麗質難自棄,叫她在臉上刷難看的妝……又恐胭脂污顏色了。
真討厭台北市,沒事成天下雨下得煩死。大概是男人都被這下個沒完沒了的雨給弄瘋了,今天她打發掉的搭訕男已經可以論打計算了。
這些人腦袋不知道裝啥……街頭的美女是可以隨便搭訕的?幸好她是善良溫柔體貼又有正義感的前任獵人,萬一搭訕到騙子、強盜,或者更慘一點,殺手或毒販之類的,那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老叫女人要小心,男人自己才是應該當心些的。什麼年代了,還以為體力就是一切?現在的男人都不運動,隨便受過丁點訓練的女人──比方柔弱如她──都可以隨隨便便就掠倒了。
(梅麗,妳幾時才會體悟到,妳跟柔弱真的沾不上邊……)
要不是這個大城市各管各的,他們潛居其中根本就像一滴水入了大海,誰也找不到……她說什麼也不會在這裡久居的。
誰喜歡這個下雨下到崩潰的爛地方!
她小心翼翼走入這棟上了年紀的大樓,陳舊的電梯嘆息幾聲,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往上升。哪天電梯罷工或者乾脆掉下來……她都不意外。
但是這裡出入份子夠複雜。從最清純的窮大學生,到酒家女、小混混,乃至於小偷……幾乎都雜居在此,誰也不管誰,還有比這種地方更適合隱居的嗎?
「我回來了。」她確定沒有人跟蹤,拿了鑰匙開門進去。「老公,你餓了吧?」
沉迷在程式語言中的微南,抬頭給了她一個迷離的笑,「還好。」
她憐愛地摸摸微南的頭,「我去做飯,你繼續吧。」
他們在這棟陳舊的大樓租了個套房,就是看中還有個可以開伙的迷你廚房。說迷你,真是小到不能再小,不過有個水槽,還多了一小塊地方剛好可以放瓦斯爐──還是單爐的那種,連切菜的地方都沒有。
不過,她可是梅麗呢,就算是荒郊野地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地開伙宴客,何況這樣的大都市?只靠一個大同電鍋和簡陋的瓦斯爐,她還是每天讓微南吃得眉開眼笑。
俐落的煮好了三菜一湯,「吃飯了。」
微南只是漫應著,依舊癡迷在一行行繁複的程式裡頭。
但是梅麗喜歡他這樣。
他很認真……非常非常認真。當他工作的時候,散發出一種絕對的毅力,讓人更深深著迷。那已經跟外貌無關,而是一種強烈的、認真男人的魅力。
越相處,梅麗發現,她越愛這個男人愛到無法自拔。就算只是坐在他身後,看他拚命工作,她也覺得滿足而幸福。她是很願意,非常願意一面打毛線一面等他,不管多長多久,她都願意一直在他身後。
等她幾乎織掉一只毛線,微南才如夢初醒的回頭,「哎呀,妳沒先吃?我工作起來就是這樣……餓壞了吧?怎麼不先吃呢?菜都涼了……」
一看桌上,他傻眼了。只看到一大陀棉被不知道裹著什麼,既沒有菜也沒有飯。
「……晚上我們要吃什麼?」梅麗是不是受不了他這樣沒完沒了的工作,乾脆叫他啃棉被?
梅麗笑了起來,將那團棉被解開,露出一個瓦愣紙箱,像是變魔術似的,一樣樣把飯菜端出來,每一樣都還熱騰騰地冒煙。
「我懂了,這樣可以保溫?」微南驚喜得很。
「對呀,這是個簡便的好方法喔。」她把小棉被折起來,「吃飯吧。」
他們躲在台北已經快一個禮拜了。女神的「疫苗」也快完成了。
微南提出最有效,也最容易的解決方法──將女神的原始碼和破解女神的程式一起公諸於世。只要「曙光女神之寬恕」曝光並且被破解了,這個史上最強的攻防兼具的病毒神話,也隨之消失了。
不過,微南的心裡很是愴然。
雖然說,他不過是病毒改良者,但「女神」不只是他的孩子,甚至是他的夢想。說他孩子氣也罷,他一直都崇敬並且深愛卡通裡的女英雄,完美而強大,卻又帶著難喻的優雅和無比的尊嚴。
「曙光女神之寬恕」就像是女英雄的化身,她纖細而優美,卻擁有動搖世界的力量。儘管他不想動搖世界……但還是私心希望能夠親眼看到這樣的力量。
如果說,一個人一生必須做一件可以驕傲終身的壯舉,那麼女神就是他最大的驕傲。
現在他卻得親手毀了女神……傷心是必然的。
但是他已經有個美麗的「女神」在他身邊了。他看得到,摸得到,甚至這位強悍又美麗的女神……還做飯給他吃。
而且,在他還沒意識到她是多麼特別之前,已經娶了她了。
「幹嘛邊吃邊偷笑啊?」梅麗疑惑的問他,嘴角也跟著上揚。
「呣……本來我是說什麼都不會毀了女神的。」微南把飯吃光,朝著梅麗伸碗,「再一碗。」
「欸?老公啊,如果你不把疫苗開發出來……」梅麗緊張了。
「不過,現實生活中,我已經有了夢寐以求的女神了……為了保護她,我會盡快把疫苗寫出來的。」他夾了一口菜,餵了梅麗,「老婆,幫我添飯啦。」
女神?誰啊?梅麗疑惑的看看他,不大瞭解的添了碗飯。他的身邊也只剩下……她啊……
梅麗的臉快速燒了起來,有些狼狽地看旁邊。雖然心裡是這樣的甜,這樣的甜。
「老婆,妳怎麼會跑去當生命獵人的?」等接受了事實以後,他對於梅麗的一切充滿好奇。
梅麗不太自然的拿起筷子,「大林他們不是都跟你說了?」
「當時兵荒馬亂,要說也說不清楚呀。」寫了一整天的程式,他想放鬆一下,聽聽故事。
「也沒什麼好不好……大林不是說了嗎?我就是為了豐厚的嫁妝和金龜婿才去當生命獵人的。」
「我看妳當了幾年,大林他們怕妳怕得要死,也沒釣到半個金龜婿。」微南搖搖頭,「妳釣金龜婿的手法真的很差勁。」
「欸,這是什麼話?」梅麗的眉都豎了起來,「是他們表現的太孬了,看了倒足胃口……那種懦弱無能的笨蛋,就算跪在我面前拜託我釣,也實在凹不下去啊!又不是沒有來跪的……聽到幾聲槍聲就眼淚鼻涕的滿地亂竄,這是怎麼帶得出門啊?」
……她不知道大部分的金龜婿都是這個樣子的嗎?
「想要賺大錢,當少奶奶,方法多的很。妳這麼漂亮……當明星都沒問題,做什麼要賺這種麼拚命的錢?」
梅麗沉默了好一會兒,「……微南,我要跟你坦白。」她神情非常凝重。
聽她這樣講,微南也緊張的正襟危坐。
「其實……」她似乎難以啟齒,「我並不漂亮。」
微南扁了眼睛,「……妳這話說出去,會被街上的女人按著打。」
「真的啦,我真的不漂亮啦。」梅麗急著分辯,「我都是靠保養和化粧的,而且我常常在鏡子前面研究最美的角度,所以你看到的都是彩妝、保養,和『表演』……」
她羞愧的面紅耳赤,「我媽才叫做真正的美人。她到現在還是用香皂把臉洗乾淨就算了,一點粉也沒上過,就迷翻了一大票男人……」
說到這裡,她的心也沉了下來。
她的母親麗質天生,是個不拘小節,爽朗又親切的陽光美人。但是美人卻不保證婚姻幸福……就算心地善良,內在美好也沒用,父親還是在她九歲的時候離家出走,跟別的女人私奔了。
從小,她就知道家裡是很窮困的,雖然母親都不讓她擔憂。但是鄰居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和常常交不出來的班費,讓她懂了。
為了不讓工作過度的母親煩憂,她裝出乖孩子的樣子,努力考到好成績,甚至耍小心機和同學相處得異常和睦,老師也都疼這個懂事的好孩子。她也很明白,這些都是裝出來的,並不是她真心有這麼聽話、這麼乖巧,所以更努力的把自己的真面目隱藏起來,裝得更乖、更好。
這促使她成為愛面族。為什麼會如此……不過是愛母親的緣故。
為了當永遠的可愛女孩,她甚至會在鏡子前面練習表情,窮困也沒有阻止她愛美的決心,才上國中,她就處心積慮學會許多便宜保養的手段,對付痘子像是對付敵人一樣。這種氣魄恐怕連青春痘都為之膽寒,她一直擁有一張光潔的臉蛋……誰也不知道她剛上國中時,被叫豆花妹。
直到高中……她知道一直不肯再婚的母親,其實謀生技巧是很低能的。豔光四射的媽媽,總是為了莫名其妙的桃花被迫離職,若是她肯再婚,或許問題就解決了……但是梅媽媽總是婉拒了。
梅麗知道,媽媽是擔心她,雖然媽媽什麼也沒說。
一個還算可愛的「乖」女孩,要怎樣快快長大,可以照顧母親呢?
釣個金龜婿,存下一大筆嫁妝給媽媽保管,似乎是個比較好的辦法。但是眼前連大學都上不了了……要怎麼釣金龜婿呢?
最少她得把大學學歷拿到才行!
正苦惱中,剛好巧遇了來台出任務的前輩,幫了他一點小忙(當然是先談好打工費才幫忙的),前輩不知道為什麼很欣賞她,問她要不要去美國訓練兼工作。
當然啦,她很猶豫。萬一被賣掉怎麼辦?但是前輩卻「借」了一大筆讓她眼珠子差點掉下來的錢,思前想後……
她拚了。
為了這筆可以讓母親不再勞苦的錢,她豁了出去,就算是真的被賣了,她也賭上這一賭。
事實證明,她的賭運真的很好。雖然說,生命救援會的訓練真的不是人熬的,但是她熬過來了。
(因為每個階段結訓,對會有豐厚的加薪。為了「欠債不還有失面子」這個理由,就算讓她把腸子拚出來,她也會甘之若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