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陌生人
小鎮上來了個陌生人。
這對這個偏僻的小鎮算是件大事。這小鎮是這樣的偏遠,偏遠到一天只有五班火車經過,修築得乾淨寬敞的馬路,久久才有輛車孤零零的開過去。
從他走出火車站,就引起眾人的注目。雖是十二月,冬陽還是暖暖的,只有早晚才需要刻意添衣服,天氣宜人的像是舒服的秋天。
但是這陌生人像是從北極來的,穿著又寬又長的斗篷,脖子上還圍著圍巾。他臉色慘白肅穆,極長的頭髮綁著馬尾,眼神深邃的像是一口井。
蕩漾著許許多多古老的過往。
但他雖然留了一頭及腰的長髮,卻不是女子。即使面貌姣好,但是每個看到他的人都可以肯定,他是男的。就算肩膀瘦削,面有病容,他依舊精神堅強宛如鋼鐵的男子漢。
「先生,」操著地方口音的司機湊過來,「要去哪裡?搭我的車啦。」
他黝黑的眼珠朝著司機一望,不知道為什麼,計程車司機突然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像是被一種憂傷刺中,他心裡突然浮現這樣的句子,「宛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不了,」陌生人舉起手,指著火車站外的旅社,「我需要休息。」他的手上帶著黑色的羊皮手套。
他默默的穿過小小的火車站廣場,穿過大馬路,全身著黑的他像是一道影子,一點聲音也沒有的「飄」進旅社。
所有的人都停住交談,一起注視著那個奇怪的陌生人。天空明明這麼晴朗,卻像是飄來一朵名為憂傷的雲般落下深深的陰影。
小曼愕然的站起來。
在安靜的教室裡,她的舉止特別突兀。正在板書的老師聽到她碰倒椅子的聲音,轉過頭來。
「…殷曼?」她訝異的問,「怎麼了?要去洗手間嗎?」老師擔心的走下講台,因為小小的殷曼雙手撐在桌子上,劇烈的發抖。
「殷曼?」
她抬起小小的臉,滿臉強烈的情感和激動,她顫抖著唇,幾次要發出聲音,卻發不出來。
「殷曼,妳是不是生病了?」老師慌張伸手摸她的額頭,發現她滾燙的像是一團火。「妳發燒了?」
她粗魯的搖頭,覺得強大的衝動要逼她做些什麼,她想笑又想哭…但是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她該做些什麼的…她想做,她想做…
張開嘴,她發出珠玉般溫潤的歌聲。當然誰也聽不懂這種語言,卻覺得這不可能是人間有的美妙聲音。女老師愣愣的看著她,臉孔一遍遍的燒紅…這聽不懂的歌曲,居然勾起她許久以前的初戀回憶。
溫潤的歌聲漸漸激昂、狂喜,蜿蜒於天,像是在歌頌著愛的喜悅和生命的誕生,當到最狂熱的那一刻,她晃了晃,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般…
她暈了過去。就這樣軟綿綿的癱倒在地,誰也來不及扶住她。大約過了兩秒鐘,師生才清醒過來,老師趕緊將她抱到保健室去。
但是他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事實上,殷曼也不明白。
她只知道有種衝擊像是雷電般打到她身上。引起她已經失落的回憶,卻什麼也記不得。她發著高燒躺了一天一夜,被各式各樣的夢境抓住,燦爛而紛亂的碎片讓她目不暇給,卻分辨不出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她在昏睡中時而哭泣、時而歡笑。偶爾溢出一兩句含糊的歌聲。
君心慌張極了,但是他把脈許久,只能發愣。沒有邪氣,也不是夢魔所為。小曼連築基都勾不上邊,當然不是走火入魔。
但是她在發燒、在夢囈,用他聽不懂的語言。
憂心如焚的照顧著她,直到深夜,他突然像是被冰水澆了一身。他依舊聽不懂那種語言…但是他聽過殷曼說過。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曾經陪著殷曼去重慶尋根。
陪著殷曼行走於前世今生的回憶時,他聽過的。
那是飛頭蠻的語言。
***
他心神不寧。住進了這間簡陋卻潔淨的旅社,陌生人感到一陣陣說不出來的焦躁。他說不清這種感覺…只覺得長久以來宛如槁木死灰的他,找到了重生的力量。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難道這裡有他在尋找的人麼?
但是…長久到他記不起來的時光,已經數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錯覺,該咀咒的錯覺!每隔一陣子,他就抵抗不了這種焦躁。像是瘋狂的熱病一樣寫在他的魂魄,他總是會誤以為那個女性就是,然後浪費許多時間去跟她生育孩子,等漸漸清醒的時候,才發現…
只是錯覺。
血統複雜的人類女子總是引起他狂熱的錯覺,然後花費數十年暗自懊惱的等待妻子過世。錯誤的是他,並不是無辜的人類女子。飛頭蠻除非配偶過世,是絕對不會拋棄自己的妻的。
就算她是一個人類也不能改變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性。
他的時間,就浪費在一次次的錯認和狂熱中。然而他要尋找的族民,依舊不見所蹤。
是否這世上只剩下他一個?茫然的抬頭,他不知道該跟誰祈禱。
在眾生將他們族民如禽獸般屠戮後,他真的不知道該跟誰祈禱。
「該…跟誰祈禱?」小曼睜開眼睛,虛弱的喃喃著。
擁著她打盹的君心馬上清醒過來,「小曼?醒了嗎?發生什麼事情?」
瞅著君心很久很久,小曼撲到他懷裡哭了起來,一遍遍細細的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斷的啜泣著。
君心溫柔的安慰她,撫著她的長髮。即使這樣劇烈的變異,撫摸她的長髮常常可以讓她平靜下來。
「…飛。」她指著耳朵,手掌放在耳畔,「像這樣。沒有身體…飛。有月亮的時候,他們…飛、跳舞。然後然後…小小的蛋,有寶寶哭…」
君心安撫著激動的小曼,每次她激動的時候,剛獲得的語言就會支離破碎。但是他聽懂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感到心酸,為殷曼、為小曼深深的哀傷。她已經失去一切,為什麼留下最痛苦的部份?「那些族民,都不在了。」
她猛然抬起頭,滿臉驚愕、不信,「…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嚎啕起來,「沒有任何種族是為了被毀滅生存於世的!」
妳說得很對。君心跟著她一起落淚。他也想知道為什麼…他親眼看到同為人類的羅煞做了些什麼。
這讓他厭惡並且狂怒,他更因此痛恨與那個人同為人類…這種厭惡讓他討厭當個人類。
抱著小曼,輕聲哄著她,直到她哭累睡著,君心卻睜著眼睛,整夜都無眠。
天剛亮,明玥已經在店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小曼還好嗎?」她早熟的臉孔充滿憂鬱。
「…睡了。」一夜無眠,君心的眼睛底下出現疲憊的陰影,「去上學吧。她應該沒事了。」
明玥望了他好一會兒,「君心哥哥,你是個人類。」
他回望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女生,「我本來就是。」
「你這樣說的時候,真的是這樣想嗎?」明玥率直的說,「你和我都知道,小曼和你顛倒,你有人的身體卻有著妖的『心』;小曼有著不大像人的身體卻有著人的『心』。」
其實這樣講並不大對,但是不管她天分有多高,都還是個六年級的小女生。她有點煩躁的擺擺手,「我不會講。當然你們都是人類,但是你們又不是普通的。我不會講。」她賭氣的撿起水壺,「爺爺如果還在就好了。」
「你爺爺如果還在,一定不希望妳插手這些。」君心慢慢的開口,「平凡是最好的。不要去看、不要知道,不要去管。在這種眾神魔拋棄人間,誰也不接受祈禱的時代,妳最好是什麼都不知道。」
明玥強烈的看他一眼,「…我喜歡我媽媽和我奶奶。」
君心望著她,不知道她怎麼會天外飛來這筆。
「我媽媽和奶奶喜歡逛菜市場,賣衣服的阿姨、賣魚的伯伯、賣菜的大嬸都認識她們。他們是朋友。這個小鎮的人都是朋友。」明玥氣得有點口齒不清,「天災人禍我沒辦法,但是我看得到的地方怎麼可以不管?只要一點點時間,出一點點力就好了啊!爺爺也是因為這樣才教我這些的…」
「如果不是為了要保護什麼,我這種天分到底有什麼意義嘛!你居然叫我什麼都不要管!你儘管不要管吧!連小曼都不要管,我會照顧她的!」
她忿忿的走出院子,君心愣愣的看著她的背影。沒想到她又旋風似的跑回來,「晚上我再回來看她!臭哥哥!你去明哲什麼身的好啦!」
「…明哲保身。」
「不要糾正我!」明玥氣得雙手亂揮,「我真討厭你們這些大人!」
「等一下。」君心叫住她,「…離上學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吧?」
「我可以先去跑操場看能不能不要這麼生氣!」明玥對著他揮拳。
「既然妳是小曼的師父…」他有些好笑的看著明玥突然僵硬,「我說說我跟小曼的故事吧。」他瞥了瞥鐘,「不過我怕一個小時說不完。」
即使盡量簡短,君心還是讓明玥遲到了。她像是夢遊似的到學校,心不在焉的被老師罵,一整天都不知道上了些什麼。
一放學,她沒去探望小曼,而是衝回家開始狂翻電話簿。該死!爺爺也太不喜歡和人交際了,她完全找不到親戚的電話…現在她可以問誰?
她瞥見爺爺的筆記…突然想起在最後一頁有一行阿拉伯數字。爺爺是不會做沒有道理的事情…她緊張的拿起電話,真的讓她撥通了。
「喂?」她的聲音在顫抖。
「嗯?」話筒那頭的聲音如絲綢般悅耳,「幻影咖啡廳。找哪位?」
她不知道找哪位…「我、我姓宋,宋明玥!很抱歉,我、我…我在爺爺的筆記裡頭找到這個電話號碼…」
「宋家?欸,妳是清松的孫女兒吧?」悅耳的聲音溫暖許多,「不要慌,清松跟我是老朋友了。有什麼事情呢?」
「希望你不要笑我。」她結結巴巴的問,「我想問飛頭蠻這種妖怪的資料…」
她得到的回答居然是長長的沈默。欸?該不會以為她是神經病吧?但是她該問誰?如果爺爺還在就好了…
「…飛頭蠻?」話筒那邊傳出耳語般的聲音,「妳說飛頭蠻?」聲音居然輕輕的顫抖。
「嗯。」她抓緊話筒,「就是、就是耳朵變成翅膀,沒有身體,飛來飛去以花果為食的那種…真的有嗎?」
「…有。妳在哪裡見到他們?是一男一女嗎?他們過得怎麼樣?可還好?一切平安嗎?」連珠炮的問題讓她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認識他們?」為什麼是「他們」?為什麼他知道呢?
「不!我不知道!」對方矢口否認,「小女孩,請妳也不要告訴任何別人!讓他們安靜過日子吧!」
明玥呆了好一會兒,她想起君心歌哥提起的,那個在都城開咖啡廳的狐仙叔叔。她跳了起來,幻影咖啡廳!「你是狐影?!喔,天啊~我一定要告訴君心哥哥…這一切…居然是真的!」
「不不不,千萬不要!」狐影叫了起來,「讓他知道了,他一定又帶著殷曼遠逃…讓他們安靜度日吧!只要告訴我…告訴我…他們過得好不好就好了…」
「…殷曼現在是我的學妹,君心哥哥在開文具店。」她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狐影居然有些嗚咽了。
為什麼告訴那個小女孩呢?其實君心也不懂。
很可能是,小曼有的需求,他也有。他再怎麼愛小曼,都還是有群居的需要。希望被了解、被接納,有自己的朋友。
在這小鎮他一直很孤獨。孤獨的守著一個店,守著小曼,守著過往傷痛的回憶。他需要說出來,讓傷痛流出些,才不會包在心底淤血。
除了那個天賦異稟的小女孩,他還可以跟誰說呢?
不過看起來,已經把她嚇跑了。或許她以為遇到瘋子吧…即使她能看到「裡世界」的部份,到底是很淺薄的表層。他實在不該說的。
看著昏昏沈沈的小曼,摸了摸她的額頭,已經退燒了。大概是被過往的慘痛記憶打擊到了吧?上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殘忍的奪走她的一切,卻留下最痛的部份,讓她不斷的受傷害。
他無能為力。只能將臉埋在掌心,卻替不得她的痛苦。
敲門的聲音讓他回到現實,他看到明玥侷促的站在房門口。
「呃…君心哥哥。」她有些不自然的放下手,「你店門沒關,我按門鈴又沒人應,所以自己就上來了…」
君心呆了呆,露出苦澀的微笑,「這麼晚了,跑來幹嘛?」
「我說過晚上要來探望小曼的。」她理直氣壯,「我奶奶叫我送這個來。你知道她們以為雞湯是萬靈藥,老人家都這樣。」明玥無奈的聳了聳肩。
她探頭看著小曼,「她…好些了嗎?」
「吃了點東西,應該沒事吧。」君心接過了她的雞湯。
「這雞湯…君心哥哥也喝一點吧。不要小曼好了,你生病了。」她沈默了一會兒,「君心哥哥,我不會跟別人講的。」
「妳相信我?」
「我又不是別人。」她鬱鬱的坐下來,「我也看得到什麼的。」看著昏睡的小曼,臉孔白得一點顏色都沒有,覺得很難過,「…我是小曼的師父姊姊,小曼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
君心看著她,心裡充滿了說不出的滋味。他覺得胸口悶著的孤獨抑鬱,似乎鬆動了一點點。
「怎麼辦?她什麼都不剩了。」他慘苦的一笑,「是我強留她…」
「胡說!」明玥強烈的反駁,「活著比較好!活著才可以認識,才可以在一起啊。我也希望爺爺還活著…」我…我一個人摸索的好辛苦啊,爺爺…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這麼想念,這麼想念,但是爺爺卻不在了。當然是活著比較好,活著才可以跟爺爺撒嬌,讓爺爺教她這個那個的…
向來豁達的小女孩哇哇大哭,君心看了很不忍,「…其實妳爺爺並沒有離開。」
「我知道…我知道…」她啜泣著,「但是他早該去繼續他的下一個人生啦!是他放心不下我…」
不同的淚水,卻有相似的悲哀。「那就不要讓他放心不下。」
他們談了很久,君心在長久的封閉下,交了一個年紀很小的朋友。他終身都珍惜著這點難得的友情。
短暫相聚之後的遠久別離中,他們從來不曾忘記彼此,努力的給對方寄送訊息。
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
「我送妳回去吧。」君心送到門口,不大放心。
「幹嘛送我回家?」明玥笑出來,「我常半夜偷溜出來到處鑽,怕過啥?君心哥哥,你好好照顧小曼吧,我走了。」
她瀟灑的對他揮揮手,在撒滿月光的小徑上散著步。
這樣熟悉這個小鎮,她從來沒有離開的慾望。奶奶帶她去過幾次都城,那裡空氣太髒,市聲太囂鬧,眾生也太多。她實在不適應那種吵到要炸開來的環境,還是家鄉最好。
或許在這小鎮念到高中畢業,然後附近的城市念大學就好了。她欲望不高,或許學爺爺閉門在家讀書,也是不錯的生涯。
輕輕哼著歌,她跨過小溪上的橋。
突如其來的緊繃感,讓她站住了。後頸在痛,微微抽搐著。有種「東西」靠過來,她卻分不出是什麼,善良或邪惡。
月亮從雲層後露出光潔的臉蛋,也照亮了橋旁的陰影。
穿著黑色斗篷的少年靜靜的站在柳樹下,臉孔潤潔的像是白玉。「晚安。」他開口了。
明玥欠了欠身,警覺著從他身邊走過。
「小姑娘,等等。」那少年叫住她,「…妳可姓殷?」
「我姓宋。」明玥緊繃著。
那少年露出惆悵的表情,仔細的看著她。明玥退了幾步,將手放在口袋,握住防身用的符咒。
「…我怕又是錯覺。」少年喃喃著,「但是妳身上有我族的氣味。」
偶爾也是會遇到認錯親的妖族。明玥打量著少年。人類的血統太複雜,有時候某種混血強烈點,就算沒有引發能力,也可能引起妖族的懷念。
「我是人類。」她繃得很緊。本能的知道,她打不過這個強大的妖族,只要他沒有惡意,通常她也不太想動手。
少年望著月,表情索然憂傷。「…我想也是。妳甚至還煉出一點基礎…」這樣千百年來望著月,他真的已經疲憊了。
冥想了一會兒,所有記得和遺忘的記憶交織,他漸漸露出辛酸的神情。「很抱歉,這樣冒昧的攔下了妳。」他點點頭,「請收下我的禮物,希望妳一生平安。」
接?不接?明玥猶豫了一會兒。一來是她不想節外生枝,也可能是…是那少年的表情太悽楚。她伸手接了下來,攤開手掌看,是個編織得很美麗的護身符。
這樣光澤有生命…漆黑而堅實。這是頭髮編織成的。上面洋溢著強大的妖力,卻是善良的妖氣。
像是無言的懇求,無聲的祈禱。
「我會珍惜的。」明玥點了點頭。
他短促笑了一下,消失在陰影中。明玥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卻覺得,手上的護身符充滿了哀傷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