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瑤不斷的咳嗽著。
可以滅殺天柱的滅日刀當然也可以貫穿神祇。即使是侍奉悲傷夫人的碧泉刑仙,也不例外。透胸的傷口並沒有流出太多血,卻因為力流混亂而攻伐,漸漸擴大崩解。
腦筋依舊是一片混亂的君心抱著她,眼睜睜看著她的淚和血一滴滴的滲入碧泉。他剛剛得回開明時的回憶,而這些龐大而鮮明的回憶排山倒海,時序錯亂的在他腦海盤旋,他還來不及消化,就見到記憶中的螭瑤為他而死。
「…我一直對不起妳。」君心痛苦莫名,「原本妳跟這一切都沒關係,我愧對妳,我愧對妳…是我把妳拖入這團不幸中…」
螭瑤咳著,表情很複雜。她溫度漸失、依舊柔潤的手,輕輕的扶著君心的臉,「…若我問心有愧呢?」
她劇烈咳嗽起來,痛苦讓她美麗的臉孔扭曲,喘息了好一會兒,她氣若遊絲的笑,「其實,我早就希望這個樣子了。比起死,我更怕你恨我,因為我問心有愧。」
飛頭蠻的滅族大禍,是她推了一把,但她沒想到這造成了開明的死因。她沒有一天不祈禱,希望可以扭轉這不幸的過去,沒有一天不希望,她能代替開明死去。
我問心有愧。雖然她是碧泉刑仙,不能離開天界,但長久的分別讓她再也忍不住,她偷偷地經由碧泉通往人間,想去探望看守崑崙的未婚夫。
但她看到,她的開明,溫柔的安撫正在哭泣的女飛頭蠻,懷裡還抱著幼年的飛頭蠻。雖然開明跟她解釋,這些是遭刑流放的夔族,那個容顏嬌弱的女飛頭蠻是故族長的妻子,殷曼是族長的女兒…
被妒火煎熬的她,卻什麼也聽不進去,憤然回天。
時時刻刻,每日每夜,她飽受折磨。她不斷的懷想開明和那個寡婦之間的曖昧,隨著想像而日漸醜惡。
是她。是她向憂心的王母獻策,建議用飛頭蠻的內丹續天帝的命。既然對神祇下手會引起反抗,為什麼不對妖族下手?反正他們是罪族。
直到開明的死訊傳來,她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我問心有愧,我問心,有愧。
「但我不告訴你原因。」螭瑤的聲音越來越弱,「我不告訴你。我不要…告訴你。可以嗎?你心頭一定要有我,可以嗎?」
哀慟的君心愣愣的點了點頭。
她湧起此生最美麗的笑容,如釋重負般。呼出最後一口氣,她融蝕進碧泉,想挽留她的君心,只得到臂上的幾點水痕。
也可能是,淚痕。
漣漪蕩漾,又歸於平靜,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他愣愣的看著水面,卻看到一張人類的臉孔。他的心宛如撕裂般劇痛,只能愣愣的望著水面倒映著,清秀的人類臉孔。
那是人類李君心的臉孔。經由碧泉,他想起憂悒卻淡然的殷曼,他得回李君心的記憶。同樣的,他也存在著開明的記憶。
我,是誰?我到底是開明,還是李君心?
兩世混雜交錯,巨大的悲痛和哀傷更讓這種混雜更混亂。像是兩個不同的靈魂,爭奪著相同的軀體,他顫抖,淚下,幾乎無法動彈。
當天界大軍包圍了他,他依舊陷在這種整合不能的狀況下。
美麗的西王母,和少女巫神時相同的容顏,卻在眸子裡染上太多血腥和陰暗。當她舉起滅日刀的時候,他模模糊糊的回憶起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你喜歡玄吧?」女媧嘆息,「你若喜歡她,為什麼不早說?」
「我也喜歡你啊,女媧。」開明搔了搔頭,「但我實在不懂什麼是『愛』。為了一個人茶飯不思的感覺,我一直無法體會。我喜歡她跟喜歡妳是一樣的,也跟喜歡螭瑤差不多。」
「…那你還想要她跟你走?」
「女媧,她不快樂啊。若她這麼做很快樂幸福,我會很高興,沒事還去看看她,逗逗她。但她一點都不快樂。若她真的喜歡我,那我願意帶她走啊,只要她快樂就好。我真的不忍心,看她變成現在的模樣啊…她曾經是個多可愛的少女…」
「…你這種溫柔,一定會出大問題的。」
他混亂的腦子,只得到這種結論。只是希望她快樂,這樣,錯了嗎?看著玄一步步走過來,殺氣濃重的幾乎摸得到,當年純淨的少女,今天已經徹底染污了。
終歸到最後,是我錯了嗎?
「你別想逃。」王母衝了過來。
妖化的君心迎風一展,恢復成巨山般的真身,對著王母發出驚天的嘶吼。與王母和她帶領的眾天兵天將,展開一場大戰。
最後在被滅日刀重創後,他跌入碧泉中。碧泉像是沒有底,讓他不斷的沈淪而下。
螭瑤已死,碧泉應該沒有作用才對!王母心頭一凜,咬牙切齒起來。
「這潑泥鰍,死了也要跟我作對!眾將聽令,與我同往人間征討!」
隨軍的角宿愣柱,「…王母娘娘,封天絕地就是因為裂痕…」
「剮龍台上,你也想挨那一刀嗎?」王母的神情異常可怕。
角宿閉上了嘴,雖知不祥,還是默默的跟隨王母與大軍,經過碧泉通往人間。
*
碧泉原是螭瑤的眼淚所凝聚,而她死後也葬身於此。這成了她的思念,她的遺願,成了將君心渡往人間的通道。
但卻相當程度的干擾了王母和大軍的前進。
鐵青著臉孔的王母咬破舌尖,將血吐在滅日刀上血祭,刀鋒乍亮,割裂了碧泉。這汪刑仙的碧泉,各界的通道,甚至可以直抵哀傷夫人的泉水,竟然因此枯竭乾涸,像是被曬乾的眼淚,點滴無存。
顧不得封天絕地令,王母和數十萬天兵天將,氣勢洶洶的降臨人間。
像是感應到不平衡的神威,大地呻吟顫抖,鎮日滾著微弱的地鳴。
王母冷著臉,聽取仙官們的情報,眼睛危險的瞇細起來。原來…開明的今世,就是取走不周之書的人類,他生前維護的飛頭蠻遺孤,現在成了他的師父。
可笑的輪迴,可笑的宿命。但也是太危險的輪迴,和太危險的宿命。
「我不想殺生過眾。」她冰冷的開口,「用天羅地網將中都困起來。」
這樣叫做「不想殺生過眾」?!角宿不忍的抬頭,正要開口,觸及王母霜寒的眼睛,他的心猛然一縮,閉上了嘴。
幾千年前,他跟著青龍老大出使魔界,魔君至尊意外的深沈內斂,雍容大度,居然和天帝有種奇妙的類似感。同時,魔界裡與魔君對立的異常者女王也遣密使希望和天界使者面晤。
那是次可怕的經驗。
女王是個孩子般的少女,面容姣好嬌豔,談吐也頗為不俗。她的城池壯大,頗有野心,給予天界的條件也非常豐厚。只要援助他們打敗魔君,他們將完全撤出人間,並且徹底放棄冥界的干涉權,不再收納人魂,並且稱臣降伏,定期納貢。
但他戰慄,非常恐懼的戰慄。異常者女王的瞳孔裡有種瘋狂的清醒,看久了會頭暈。像是無數低語輕喃:殺戮、毀滅、殺戮、毀滅…
只剩下通往虛無的毀滅。
青龍老大據實將出使報告呈上去,王母一直很心動,但青龍老大意外的爭辯、發怒,力陳若王母想要支援魔界異常者,他就不想幹這啥勞子的眾鱗之長。
王母後來讓步了。他也很久沒想起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女王。
但現在,王母的表情…和異常者女王的神情,居然意外的相似。她們都發了瘋,眼中只有殺戮和毀滅。但她們卻有種瘋子的細膩和清醒,精準而殘酷的執行毀滅與殺戮。
「…啟稟娘娘,天羅地網困不住妖孽,再說此城上百萬生靈…」他軟弱的希望王母改變主意。
王母冷冰冰的瞥他一眼,拔下一把頭髮,化成一團扭曲的黑蛇,紛紛飛上各個令旗。「傳我令旗,安下天羅地網。他受了重傷,我不信他有那能耐。寧可錯殺一百,不可錯放一個!」
眾天將得令,紛紛取了令旗去,王母將滅日刀啣在口中,伸出雙手向天,發動了籠罩整個中都的巨大黑暗羅網。
像是無數閃電由地面往上冒,這異象讓人們驚呼走避,整個城市混亂如世界末日降臨。
如她所料的,滿身是血,行動蹣跚的君心,立刻衝了出來。喘息著,眼神充滿絕望和憤怒,「…妳要的只是我的性命!放過這些無辜的人吧!」
「你引頸受戮,我就考慮。」王母冷冷的回答。
「我不要『考慮』,我要『保證』!」君心怒吼。
王母望著他,嬌豔的笑了。「我保證…我會毀了整個中都,讓你再也無法威脅我。」
君心撲了過去,失去理智又重傷的他,險些讓滅日刀劃開胸膛。猛然的,他後頸被抓住,朝後一扔,六只皎潔雪白的巨大羽翼拍擊,楊瑾化身為六翼死亡天使,持著一人高的薄鐮刀,佇立在王母之前。
「殺人不過頭點地,王母娘娘何苦欺人太甚呢?」楊瑾淡淡的說。
王母驟然變色,「我東方天界的家務事,輪得到他方天界插手嗎?還是一個卸任待罰的死亡天使?!」
「這我可不知情。」楊瑾依舊淡淡的,「我只知道,這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的養女會心碎。為了女兒的眼淚,當老爹的,也不能不拼上一拼了。」
「你找死!」王母雙目如電,神威不受控制的張揚、擴大,強烈至極的神威讓原本微弱的地鳴,轉為劇烈的地震,無法進出、讓閃電環繞的中都又遭逢劇烈的地震,樓房倒塌和哭喊,讓原本文明現代的中都成了恐怖的煉獄。
輕嘆口氣,楊瑾揮下薄鐮刀,干擾王母旺盛的神威。
他和六翼的死神先生相同,都是同樣擁有六只翅膀,原本可以成為天使長的六翼天使。為了相當接近的理由,他們都棄絕了高貴的身分,成為死亡天使和死神。
就因為戀慕著短命脆弱的人類,戀慕著又邪惡又聖潔的人類,他們自願放棄原有的崇高。
但他們依舊是六翼天使,依舊是僅次天父的天神。抗衡王母或許還是太吃力,但楊瑾並非不堪一擊。
他決定忽視未來可能的嚴酷處罰,動用了自己的神威,展開六只巨大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