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怪胎拖回家裡,玄關蜿蜒著泥水。
檀茵正在廚房忙碌,哪吒搔了搔頭,「檀茵,我們家的雙氧水…」
「叫媽媽!」檀茵頭也沒回,正在埋首切紅蘿蔔,「當我這麼多年的小孩了,怎麼說都說不聽…你要雙氧水做什麼?我從來沒看過你受傷啊,還是你打傷了誰…」
她回頭,瞠目望著客廳中間淌著泥水,奄奄一息的「怪物」。
封天絕地之前,她是乩童,而且是體質清靜、心地純良,眾神眼中最美好的代言人。所以她和一般人不太一樣,見識那麼多神祇之後,她往往一眼就可分辨眾生的品種。
但她卻分不出這個人臉獅身火尾的眾生是什麼。
蹲下身,她好奇的戳了戳那個眾生毛茸茸的臉孔,又戳了戳耳上蝙蝠似蜷曲的大翅膀。
「戳什麼戳啦,」哪吒翻箱倒櫃,「別跟小孩子一樣好不好,都快死了妳還戳…該死的雙氧水在哪啊?」
「呃,我去找給你。」她轉身找出醫藥箱,不太放心的問,「…光擦雙氧水有效嗎?我看還是讓爸爸來看看…」
「對吼,」哪吒恍然大悟,「我都忘了伯安是蒙古大夫。」
「叫爸爸!你怎麼教不會,老這麼沒規矩!」
「吼,叫什麼爸爸啦!?本駕乃是上天親冊…」
「不叫爸媽,這個月沒有零用錢了。」檀茵雙臂交抱,她對兒子的教育是非常堅決的。
哪吒瞪了她好一會兒,忍氣吞聲的拿起電話,「…老爸,你忙完沒有?家裡有急診病患。」
可惡!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伯安很快就回到家裡,看到這隻奇異的生物,眼睛都直了。「…我是很高興你有愛護小動物的心,但這隻小動物似乎有點大…」
哪吒皺眉看著躺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的怪胎。的確是大了點,大約有一個成年人的身長。這要出去蹓狗可能得戴上嘴籠,不然會引起恐慌。
「伯安,你看還有沒有救啊?」他還是滿煩惱的,「拖都拖回來,總不能看他死翹翹…」
「叫爸爸!」伯安嚴肅的糾正他,「都當我們這麼多年的小孩,怎麼這點規矩總是教不會呢…」
哪吒翻了翻白眼。他真受夠這對白癡父母。「外國人都馬叫爸媽名字,你們就不能洋派點…」
「這裡是東方,叫爸媽!」
「…到底有沒有救啦!」哪吒真的要氣炸了。
雖然不是很有把握,伯安還是盡量將體無完膚的妖物清理了傷口,縫合起來。然後將他抬到客房去安置。
「可憐的小東西。」檀茵憐愛的摸摸這妖物的頭,「受了這麼多傷。」
妳看過這麼大的「小東西」?哪吒又翻了翻白眼。
當初他是中了啥邪,硬要留在檀茵身邊啊?真是的…他不禁有些氣悶。
*
這隻「小東西」在他們家住了下來。
雖然好幾次他都想走,卻被眼淚汪汪的檀茵和眼淚汪汪的湘雲留下來。她們的眼淚…讓他走不了。
雖然詢問他的名字,他卻總是沈默。
「既然你沒有名字,那就叫你無名,好嗎?」湘雲睜著柔軟的眼睛看著他。
「累世無名者嗎?」他彎起一抹淡淡的笑,「倒是滿貼切的。」
「你看過『地海古墓』!」湘雲很驚喜,「我也很喜歡喔!」
甜美的少女,溫柔的少婦,她們可愛的表情,柔軟的心。讓他感到極度的苦楚和一絲絲的甜。
他甚至願意化身為宛如銀狼般的大狗,忍耐著項圈,陪她們出去散步。曾經,他曾經,曾經寶愛過的女人,就是這個樣子。
但最後她們都因為他毀滅了。
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現在的他,心裡真正渴望、飢餓似的想念的,並不是被他毀滅的女人們,而是那個有著柔潤嘴唇,淡漠臉孔的飛頭蠻。
他被前世今生的記憶煎熬,被自己的良心苛責。他雙手沾滿血腥,自慚形穢。
保持這個樣子就好了。當一隻畜生,苟存在人世。既然死不了,那就這個樣子吧。消極的當一隻會說話的寵物,不會有人愛上他。
他可以溫柔的對待這兩個女人,不用擔心毀滅她們。
大部分的時候,他漸漸習慣這樣的新身分。
但誰來教他,怎樣熬過夜幕低垂的寂寞?
每每黃昏,他都坐在屋頂上,看著漸漸西沈的太陽。那個方向,那個滿天雲霞燦爛的天空下,住著他最愛的那個人。
他哭泣、顫抖,嗚咽的聲音宛如受傷的狼。無言的極度思念,像是如血晚霞,沒有盡頭的蔓延。
***
「傷好了不讓他走幹嘛?」其實哪吒不太喜歡這樣,「他來歷不明…」
「我也知道呀,」檀茵嘆息,「但這可憐的孩子一直在哭。」
「…哭?」哪吒搔搔頭,「他什麼時候掉眼淚?我只聽到他在屋頂吹狗螺。」
「你真笨。」湘雲搖搖頭,「又不是掉眼淚才是哭。」
「男人就是笨,沒辦法呀。」檀茵很同意。
這兩個在許多地方相似的女人,本能的同情無名。雖然依舊無法辨明他的種族,但無名有種溫柔的感覺,待在他身邊很舒服。但他的溫柔卻帶著深重的哀傷,像是在等待,或者是在逃避。
一種很微妙的矛盾。
或許就因為這樣,所以她們硬要把他留下。時光可以解決許多事情,包括悲哀。最少在那之前,可以溫柔的陪伴這隻奇妙的生物。
*
原本日子可以這樣平淡的下去的,原本可以。
但是,湘雲的精神卻越來越差,幾乎是面容枯槁的地步。這讓哪吒非常憂心,以為她又招惹了什麼妖魔鬼怪,卻怎樣都找不到痕跡。
「我作惡夢,晚上沒睡好。」她疲倦的說,「沒事的。」
「是什麼惡夢啦,跟我講!哪個夢魔敢來找妳麻煩?!」哪吒暴跳了。
「…我不記得了。」這個蒼白的少女扶了扶額,非常困擾的。
她完全不記得夢的內容,只有恐怖和悲傷感留在心底。她模模糊糊的知道,她在抗拒什麼,但她不知道是什麼。
湘雲的憔悴引起了君心的注意。這不太對勁。哪吒雖然廢貶為妖,神威依舊。若他察覺不出的災星,恐怕就不是妖魔鬼魄。
如果不是,問題就非常嚴重。
他跟隨湘雲回家,把他的父母嚇了一大跳。畢竟這樣一隻雄揪揪氣昂昂宛如銀狼的大狗還滿嚇人的。
「這是哪吒家的狗,」湘雲解釋,「來我們家玩幾天。」
她忐忑不安,因為爸媽都不喜歡動物,說不定會把無名趕出去。但她父母卻只是張著嘴瞪著這隻大狗好一會兒,「…他吃紅燒肉嗎?豬腳要不要去骨啊?」
莫名其妙的,她的父母接納了這隻狗,她因此大惑不解。但君心明白,人類潛意識的畏神讓他們渾然不覺得敬畏而接受。
臨睡時,湘雲緊繃著張大眼睛。每夜降臨的惡夢讓睡眠成了苦差事。
「睡吧。」君心對她說,「我守著,妳安心睡吧。」
注視著無名銀狼的臉孔,她表情慢慢放鬆,露出一個純潔的笑,安然的睡去。
將下巴放在前爪上,君心趴伏在地毯,警戒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一點動靜也沒有。君心耐性的等待著,卻也漸漸瞌睡起來。他是被湘雲的夢話吵醒的。
她滿頭大汗,不斷的喘氣掙扎,「…我、我沒有邀請你…你不可以、不可以進來…」
他驟然立起,駭然的看到湘雲的皮膚上爬滿奇形文字。那是一種難以說明的狀態…像是每個文字都有生命般,如蟲蟻的在她的皮膚上不斷流竄。
暴起怒吼,那些文字讓他稀薄的神威激得飛揚,嗡然成為一片灰霧。
像是具體而微的蝗災。
「彌賽亞?」一個「聲音」侵入了他的腦海,帶著困惑。在他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文字構成的蝗災入侵了他的身體。
那是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被入侵而切割,並且被大量過多的資訊淹沒的感受。他幾乎看不清楚到底出現了什麼影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一閃而逝,他覺得自己被徹底侵犯。
可能只有幾秒鐘,但他嘔吐,並且狂怒。祭起珠雨,他試圖消滅文字蝗災,卻徒勞無功。
「你是飛頭蠻的弟子,不是彌賽亞。」文字蝗災的聲音在他腦海裡迴響,這種說話方式讓他想起悲傷夫人。「因為同時出生,連我都會搞混。」
「…你是誰?」他緊繃著,全身的毛幾乎都豎直了。
「我,就是未來。」文字蝗災回答。
這個時候,君心不知道,他遇到了創世者的黑暗劇本,未來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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