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鉤 第四部(三)

楊花躲在祠堂的神桌底下,望著蒼茫的虛空。

抱著膝蓋用僅存的一隻眼睛看著,所有的思想都凝固、窒息。另一種痛,痛到蔓延到全身,痛到她不能動。

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痛了。為什麼?為什麼她會這麼痛?痛到幾乎要龜裂、崩潰?

她真的龜裂了。乾燥沒有彈性的皮膚,像是大旱後的田地,裂了開來,露出底下腐爛而化膿的血肉。引來了許多蒼蠅,嗡嗡的像是黑雲一樣叮咬。



因為這腐爛的血肉含著名為「絕望」、「怨恨」的劇毒,所以中毒的蒼蠅群瘋狂的互相廝殺,吞滅,並且在這有毒的糜爛血肉中產卵。

像是一種惡毒的輪迴。孵化後的蛆吃了有毒的血肉,互相吞併,而楊花,只是漠然的看著自己的腐敗,看著自己成了蛆蟲的糧食,一聲不吭。

這個多月沒有人來的祠堂,眾多列祖列宗的牌位,默默的看著沈默的楊花,用自己的身體為蠱盆,眾多蛆蟲和腐敗的肉身、無盡的絕望和怨恨,成為眾蠱。

這是一個,沒有持咒,沒有法力,自然生成的蠱陣。事實上,這趟艱辛的旅程開始不久,楊花就病死了。但是堅強的執念讓她沒有發現這個事實,因為不知道自己死了,所以她成了一具活死人,不渴求血肉的殭尸。

即使是現在,如此狂怒怨恨的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她看著蛆蟲啃噬著自己,只求速死。她不知道她成了蠱盆,當然也不知道,她得到了另一種,迥異於所有眾生的生命。

不管是不是備受咀咒,她甦醒,撕破了巨大的蛹爬出來。光潔、健康,不著寸縷。她恢復生前的模樣,還帶著一種擁有魔力的魅惑。

楊花沒有死,但也不算還活著。

她成了蠱。

***

春天晚娘面。早上還微風和煦,下午就淅瀝瀝泣起微雨。去年秋天大收,今春雨水又厚,看來年冬是越來越好了。

狗兒招呼著爹娘,媳婦兒已經煮好了飯菜,是飯時了。

「哎唷,我肚子痛。」狗兒捧著肚子。

「真是的,吃飯就鬧肚子。」媳婦兒瞪了他一眼,「可記得洗手才准回來。」

他嘿嘿的笑著,國字臉有著羞赧的紅,他匆匆穿過淅瀝瀝的雨幕,朝遙遠的茅房走去。

一家熱熱鬧鬧的吃飯,和往昔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不同是,狗兒再也沒有回來了。

家人放下碗筷,屋前屋後的尋找,茅房幾乎翻了過去,一個大男人,就這樣消失了。

全家子驚慌了起來,驚動了左鄰右舍。一個成年的大男人這樣憑空消失?這怎麼可能?

但他就是不見了。

全家鬧了一夜都沒睡,媳婦兒抱著虎兒哭得兩眼似核桃,但她的丈夫就是失了蹤影。

春雨不斷的下著,淅瀝瀝。直到天明,這雨才停了,暖暖的春陽,照在翠綠的田野上,雨滴閃爍著晶瑩。

但是相較於明媚春光,這農家的淒雲慘霧顯得格外的陰霾。

近午時的時候,一個全身素服披麻帶孝的女子哭著爬進大門,腰上拴著麻繩,拖著裹著草蓆的門板,聲音悲戚響亮,「公公,婆婆…兒媳報喪來了…」

焦慮不安的公婆站了起來,寡居的姊姊尖叫一聲,和妹妹們抱在一起發抖。

「妳…妳是楊花?」公公的臉孔蒼白的跟紙一樣。

媳婦兒糊塗了。楊花?那不是狗兒病死的前妻?清明時節,她還跟狗兒去掃過墓呢。「可楊花姊姊不是死了嗎?」

跪在地上哭的楊花哀怨的瞅她一眼,「公公婆婆,為您報喪來了…」她揚高聲線,又哭又吟的說,「王家獨子絕了,血脈斷定了…嗚嗚嗚…兒媳為您報喪來了…」

驚恐的婆婆鎮靜下來,劈頭給了楊花一個耳光,「妳活著我不都怕妳,還怕妳死了作怪?給我滾!」

楊花啜泣著,卻消失了蹤影,只留下裹著草蓆的門板。那裹得密密實實的草蓆,滲著血。

公公大著膽子解開草蓆…狗兒瞪著一雙極大的眼睛,幾乎突出眼眶。滿臉驚駭莫名,大張的嘴似乎還有痛苦尖叫的迴音。

也就頭顱完整。他只剩下一張包著皮的骨架,身體密密麻麻的,蠕動著無數的蛆。

婆婆晃了兩晃,暈了過去。慘叫和哭嚎充塞在這個平凡的農家中。